【智识领航·高质量发展投教深度文章】中国跳出“中等收入陷阱”的“最后一跃”?——诺奖得主关于中国经济的一堂课

2025-12-01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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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心泉意

“上一届诺贝尔奖得主是我的朋友,他的书《Why nations fail》写的不错,但我不同意其中关于中国的观点,他主张制度决定论,认为中国不会起飞,也不会创新,但实际上,中国不但起飞了,也在创新,而且层出不穷。在若干领域,中国已经处于最前沿,甚至完全领先。”


——202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

菲利普·阿吉翁

法国著名经济学家菲利普·阿吉翁(Philippe Aghion)和他的研究伙伴,加拿大经济学家彼得·豪伊特(Peter Howitt)获得了这一届的诺贝尔经济学奖之后,上海财经大学校长刘元春在2025可持续全球领导者大会的演讲中提到,印证这届诺贝尔经济学奖理论的现实版本,是来源于中国的经济发展案例。


图1. 202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 阿吉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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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阿吉翁这次的获奖理论——阿吉翁-豪伊特模型,在1992年就发布了,为什么在2025年才获奖呢?


这是因为诺奖讲究影响力与可靠性:不是谁关注的议题火就奖谁,而是要经过多年检验,看是否在方法上有创新、数据上经得起验证、并实际影响了政策与商业实践。


早在1994年,他就来北京参加了“中国经济体制的下一步改革国际研讨会”,提出了学术建议。他用中国企业数据论证了自己的模型:促进行业内竞争的产业政策,更能显著提升生产率,该系列研究后来获得了中国经济学界的最高荣誉——【孙冶方经济科学奖】。


图2. 菲利普·阿吉翁与蔡婧等著《产业政策和竞争》获第17届孙冶方经济科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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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孙冶方经济科学基金会

在这里,说一个有趣的插曲,在第一时间提示大家关注“本次诺奖得主模型中的中国实证案例”的刘元春校长,也拿过【孙冶方经济奖】,还拿了两次。在两年前,他作为【泉果无限对话】的特邀嘉宾,与我们的投资团队做了3个多小时的闭门交流,当时提出的很多预判,如今也一一得到了验证。我们也在【泉果视点】公众号文章分享了当时的一小部分交流观点。


更值得关注的是,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在近40年的时间里,“中国经济发展案例”一直处在阿吉翁关于创新与增长的研究视野中。


去年年底,他在大学课堂上,给学生们上了一堂2个小时的经济大课,全部围绕他对中国经济案例的研究展开,题目是《中国谜题:我们应该害怕中国的创新吗?》,这也算是他关于中国创新议题最系统的一次论述。


平时,大家可能没机会亲自跟着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上一堂课,本期【泉果探照灯】,就和大家一起把这节课好好听一遍,我们把最重要的观点、数据和案例,都呈现在文章中。


整节课,阿吉翁主要围绕着三个观点展开:


■ 很多人以为中国不会起飞,后来中国起飞了。大家又以为中国不会创新,现在中国不仅在创新,而且层出不穷。这是为什么?


■ 中国如何从“追赶模式”实现向“前沿模式”挺进?中国做对了什么?


■ 中国真正全面实现“前沿创新”转型的“最后一跃”需要什么?


Let’s 上课!


01 基础:阿吉翁-豪伊特模型


在深入到阿吉翁对中国的观察之前,我们会先简单介绍一下他的核心模型,这样大家后面读起来会更顺畅。


阿吉翁作为经济学家,会把数学模型比作“打版做衣服”,他说:


经济学中的建模只是工具而不是目的。


就像时装中的“打版做衣服”,当你心里有数了,就可以把“版型”拿掉——所以你需要先用数学把结构勾勒出来,再让技术细节退到幕后,用更多人能懂的话解释给大家听。

阿吉翁之所以用时装打比方,很可能源于母亲的影响。他的妈妈Gaby Aghion是奢侈品牌Chloé的创始人,被誉为“巴黎左岸时尚的灵魂”。


当时,连大名鼎鼎的老佛爷卡尔·拉格斐Karl Lagerfeld都做过他妈妈的手下,还经常去阿吉翁家做客。可以说,阿吉翁的童年,就是在这些擅长跨界,勇于创新的时尚开拓者的熏陶下长大的。


他妈妈发明了高定成衣(prêt-à-porter)的概念,这种“把创意做成可复制的版型”的直觉,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学术思维。


图3.Chloé的创始人 Gaby Agh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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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果视点注:Gaby Aghion(阿吉翁的母亲)在 1950年代创立Chloé,被广泛认为是“奢侈品级成衣”的先驱之一。她的理念是:把高级时装的审美、面料与剪裁做成可复制的版型,让现代女性“买了就能穿”,而不必等漫长的量体周期。


2025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了三位经济学家,以表彰他们“解释了创新驱动的经济增长”。


其中一半授予乔尔·莫基尔(Joel Mokyr),因为他回答了“为什么”的问题——为什么有的国家能够持续创新。而另一半由阿吉翁与豪伊特共享,因为他们回答了“如何”的问题——创新是如何通过市场机制推动经济增长,即“通过创造性破坏实现持续增长”的理论,因而被认为是,从根本上重塑了经济学对于繁荣与技术进步引擎的理解。


阿吉翁与豪伊特自1990年初就建立起了长期的合作关系。在1992年他们两人联合发表了奠基论文,把熊彼特的“创造性破坏”从经济哲学,延展成了严格证明的数理模型。也被称为“阿吉翁-豪伊特模型”,它得出的最直接的现实结论就是:创新最旺盛的区间,在于适度竞争。


接下来,我们会用几张图表来简单解释一下“阿吉翁-豪伊特模型”的核心理念。


先说一句熊彼特,他在20世纪初就提出,资本主义的本质不是均衡,而是一股持续的“创造性破坏”风暴——新商品、新技术、新市场源源不断地涌现,同时旧有的产业形态被无情淘汰。


图4. 政治经济学家 约瑟夫·熊彼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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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熊彼特的结论偏悲观,他认为,最终既有创新者为了保证垄断收益,会阻止潜在创新者的进入,从而导致创新停滞。


这也揭示了创新过程中的一个矛盾。


一方面,需要用“创新红利”来鼓励创新者进行创新;另一方面,既有创新者往往会利用这些“创新红利”阻碍后来者,因为不希望自己遭到“创造性破坏”。这也就是如何防止“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问题。


而“阿吉翁-豪伊特模型”则对如何避免熊彼特预言实现长期增长给出了一个更乐观主义的结论。


在这个模型中,阿吉翁没有局限于竞争对创新是好还是坏的二元争论,而是创造性地提出了竞争对于不同主体创新影响的“两面性”。


这就好比在一个班里,突然来了一个奥赛冠军的转校生,那么不同的学生会有不同的反应。班里的学霸感受到竞争会更努力想一争高下;而学渣则会觉得更没机会而更想躺平。


对应到企业也一样。如下图,蓝线代表靠近技术前沿的企业,它们在竞争加剧时会增加创新,黄线代表远离前沿的企业,它们在竞争加剧时反而创新变弱。


图5. 竞争、增长与前沿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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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阿吉翁《中国谜题》讲座PPT

阿吉翁把这两种情况称为创新的“激励效应”和“打击效应”。


如果这个市场竞争程度偏低,就意味着这里有更多的在前一轮“创造性破坏”中胜出的企业,可以获得超额的市场利润,如果此时竞争增加,这些企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润,更愿意投入研发继续创新。这时,“激励效应”会占主导。


反之,市场竞争程度已经很高,大多数企业无利可图,那么再增加竞争,“打击效应”就会占主导。


综上,竞争和创新之间更可能是一种倒U型的关系。


图6. 竞争与创新的倒U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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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班级的比喻,如果有个无敌学霸长期考第一,竞赛名额、导师资源都优先给他,那么其他同学会觉得再努力也没用,而学霸本身也没动力再创新,还会防着有人超过他;


而另一个极端是,一旦谁想出新的解题方法,很快被抄袭,因为创新收益太少,没人愿意做耗时耗力的长期探索,结果全班都搞题海战术,只求短平快。


对应到现实中就是:


*【曲线左端】竞争太弱:垄断者手握利润和资源,不仅自己没有创新动力,反而会阻碍新的创新者进入。


*【曲线右端】同质化内卷:挑战者就算成功,收益期也太短,很快被“下一波”追上,企业也不愿押注长期研发。


所以,最优的就是U型曲线的中间区域,也就是适度竞争。因此一个明智的政府,会为自己国家的产业创造一种适度竞争的环境——让垄断者有危机感,让竞争者也有希望,这样,就会促进这一区域的经济不断地爆发新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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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优的竞争状态并不会自然发生,这就需要创新政策的调节与支持,也就是需要“班主任”,把竞争从两端推回峰值区。


因此阿吉翁提出:

政府不能直接创造增长

但能创造适合增长的制度环境

让创新值得做、做得成、做得久


02 增长模型:从“追赶模式”到“前沿创新”


在阿吉翁-豪伊特模型下,增长有两种方式:


■ 模仿追赶(catch-up)


■ 前沿创新(frontier innovation)


“模仿追赶”有参照物,路径清晰,靠“引进—学习—改良”的路径,就能跑得很快;


但在“前沿创新”模式中,前方没有明确答案,就更需要依赖自由探索与反复试错。


在“模仿追赶”模式下,中国曾是“学得最快的那位”。阿吉翁举例说:

比如阿尔斯通(法国的高铁公司),跟中国合作建设了高铁,之后很快中国就不需要他们了,中国学得非常快。


而现在,中国不仅在模仿追赶,而是正在成为一个前沿创新者,在一些领域,比如太阳能已经在与前沿并跑甚至领跑。

但容易被忽略的是,从追赶到前沿,这两种模式并不会自动无缝衔接,真正的难点在于政策“换挡”——当你从追赶期跨向前沿期,如果制度与政策还停留在旧配方,就会卡壳,这也就导致了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它的本质不是增长突然没了,而是政策制度没有跟着发展阶段一起升级。


核心原因是,这两种增长模式的关键驱动因素很不一样。


总体而言,当一个国家越接近技术前沿,优秀企业就会相对占比越多,也就越需要更多的竞争、更低的进入壁垒和更加灵活的劳动力与资本市场;而在追赶阶段,竞争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举个例子,前沿创新主要来自于知识经济,所以高等教育就非常重要。美国西海岸有一句话,“没有斯坦福,就没有硅谷”,就是这个道理。


根据研究,如果美国一个州的人均GDP远低于加州(加州是美国人均GDP最高的州),那么博士/研究生教育的多寡对其增长没那么要紧;但对于马萨诸塞、康涅狄格这类更接近前沿的州,高质量的研究生教育对增长就非常重要,就是因为创新已经成了更重要的增长引擎。


同样,研发强度也一样,当你远离前沿,研发不足并不是太严重的问题,此时教育,尤其是基础教育,反而更重要;但当你接近前沿时,高R&D投入的国家增长就会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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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实证研究表明,当一个国家接近前沿的时候,增速放缓是很正常的,此时低进入壁垒对于前沿创新阶段也很重要。如果能保持低壁垒,那么经济增速会放缓,但是下降不会太多;但是如果当一个国家已经很先进时,竞争对增长的重要性会显著上升,高进入壁垒会变得很麻烦,这会让增速由显著下滑。


一个经济体要想最大化自己的增长路径,理想策略是:起步阶段采用模仿策略;当走到某个转折点之后,就应切换到创新策略。


说起来容易,但执行起来难如登天。


有些国家会错过“换挡”时间。比如阿根廷,最后就成为了“中等收入陷阱”的典型案例。


1870—1930年,阿根廷的人均GDP相当于美国的0.4至0.5,但随后发生了断崖式下跌,与提倡保护性工业化的庇隆主义以及大企业的强势有关,阻滞了其后续发展,就是制度没有与发展阶段同频。


图7. 阿根廷相对于美国的人均G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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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阿吉翁《中国谜题》讲座PPT

再比如韩国,在经济的“模仿追赶”阶段形成了大型企业的财阀集团,他们不仅阻止了新公司进入市场,也会给政府施加压力,拒绝开放,拒绝新的竞争。


上世纪90年代末,韩国出现了很严重的金融危机,韩国财团的实力大大折损,但这也让韩国经济被迫引入了更多的开放和竞争,因此我们能看到,韩国进入21世纪之后,经济有了很明显的增长。


这些案例结合起来,都指向了一条清晰的行动线:


当一个经济体逼近创新前沿,就要及时“换挡”政策配方——包括更积极的反垄断、更顺滑的市场准入、更灵活的人才与资本流动、更高质量的高等教育与科研生态、以及让探索者敢于试错的“弹性安全网”。


只有这样,竞争才不会滑向同质化内卷,也不会被少数“超级明星”锁死入口。


让学霸有危机感,追赶者有盼头,由“班主任”把握好座次与班规。


微观创新的齿轮,才能托起那条宏观增长曲线。


 泉心泉意

从天使到VC/PE,再到机构资金,需要一条贯通从0到1、从1到N的资本走廊,让科研成果有机会落实到产品与企业中,而不是止步于论文和专利。


——202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

菲利普·阿吉翁

在上半节课中,我们提到,阿吉翁-豪伊特模型认为经济体主要有两种增长方式:


[1] 模仿追赶(catch-up)


[2] 前沿创新(frontier innovation)


所谓“中等收入陷阱”,往往出现在一个国家从“追赶模式”切换到“前沿模式”的这个阶段。


大家很容易忽略一点:从追赶到前沿,这两种模式是不会自然发生的,更不会自动地无缝衔接,最致命的陷阱就在于政策需要“换挡”——


从追赶期跨向前沿期,如果制度与政策还停留在旧配方,增长就陷入了“卡壳”,也就导致了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它的本质不是增长突然没了,而是政策制度没有跟着发展阶段一起升级。


政策转型的难点在于,两种增长模式的关键驱动因素很不一样。


下半堂课我们就重点讲讲,在阿吉翁的模型中,为了配合“前沿模式”的顺利切换,好的政策都具有哪些特点?


图8. 202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 阿吉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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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咱们先讨论一个问题,中国经济,已经进入到了“前沿创新”模式了吗?什么时候进入的?


在阿吉翁的观察中,他认为中国经济,已经进入了“前沿创新”模式了。


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公布的当天,阿吉翁在获奖后接受的第一场采访中,就提到了中国,他在法新社的连线中是这么说的:


“……美国人和中国人正在新技术上成为领导者”。


隔天,他又在法国电视台Franceinfo栏目中强调:“在创新方面,欧洲相对于美国和中国正在掉队,欧洲还更多地停留在中等技术层面的渐进和改良,而中国与美国正在做高科技层面的‘创造性破坏’。


也就是说,在阿吉翁的观察框架中,他是把当前的美国和中国,都视为处在“前沿创新”模式中的经济体。


那么,阿吉翁是什么时候开始认为中国处于“前沿创新”模式的呢?实际上,他对中国的观察和分析,一直在持续演进。


他在2021年出版的新书《The Power of Creative Destruction》(创造性破坏的力量)中,还是把中国作为“追赶型”发展的经济模式来研究的;但观察他从2024年开始的大学教案,已经在给学生们的课程里,已把中国视为“前沿迈进者”了,并明确提示,中国在若干前沿领域呈现出的,是“实质性创新”。


也就是说,阿吉翁认为,中国差不多在2023、2024年左右,逐步进入到了“前沿创新”型的经济增长模式中。


所以我们重点讲述两个部分:

■ 哪些数据证明,中国已经在从“追赶模式”向“前沿模式”挺进?


要完成“前沿创新”的“最后一跃”,彻底跳出“中等收入陷阱”,中国还需要哪几块拼图?

接下来可能会有不少图表与政策细节,大家可以喝一口手里的生椰拿铁,提提神。


Let’s上课!


03 哪些数据证明中国已处于“前沿创新”的经济增长模式


我的好朋友,去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有一本书《Why nations fail》,写的很好,但有一点关于中国观点的我不同意,书中提出了“制度决定论”,将国家分为两类:包容性(Inclusive)制度与汲取性(Extractive)制度。


按他的观点,中国属于汲取性制度,不支持创造性破坏、产权保护和市场进入,所以理论上,不应当起飞,也不会有创新,然而实际上,现实恰恰相反。中国不仅实现了持续增长,也在创新,而且层出不穷,在若干前沿领域实现快速追赶甚至领先。


上面这段话,是阿吉翁在过去的一年中,多次提到的一个观点,在2024年底的这堂中国经济课上,他又重申了一遍,可见这段话的重要程度。


那么,中国的创新走到了哪一步呢?


阿吉翁从几个维度来判断中国的技术突破,除了媒体经常提到的论文和专利数据之外,阿吉翁又给出了3个观察维度:学术研究质量、论文依赖度,以及“谁引用谁”这一知识网络。


我们会引用阿吉翁的课堂原话和数据图表,来一一阐述上述视角。


【1】关于论文及顶刊质量

我现在开始给大家一些实打实的数据。


中国现在产出的科研论文已经和美国相当,甚至更多。根据Scopus数据库,2020年中国发表了78.9万篇,美国是78.3万篇。


中国申请的专利数量也几乎与美国相当,2018年为5.3万件,美国为5.5万件,这是我和我的同事一起做的数据研究,而且在前沿技术领域,比如5G,中国也是在场的。


所以可以看到,中国确实在创新。


鉴于很多观点认为,单纯的论文数量不说明问题,因此阿吉翁对数据做了进一步的拆解。


下面这张图,是把论文发表样本限定在了最顶尖的刊物之后的数据对比,要知道,这些刊物的发表门槛非常严格,几乎不存在“水一下”的可能——


中国呈现了显著的追赶态势,甚至在某些领域超越了欧美。


图9. 刊登在“被引用最多的期刊”前五名的论文

绿线-中国;红线-欧洲;蓝线-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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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阿吉翁《中国谜题》讲座PPT


【2】关于专利领域及依赖度


再来看专利,阿吉翁提到,一个值得注意的指标,是中国对别国知识的“依赖度”,更具体一点,就是中国专利对美国专利的引用强度。


研究发现,中国专利对美国依赖度(图中红线),自2008年以来在持续下降,这也意味着中国的科研能力在增强。


图10. 中国专利引用对美国的依赖度在下降

红线:中国专利对美国引用的依赖程度

蓝线:中美之间脱钩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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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阿吉翁《中国谜题》讲座PPT

依据论文《Mapping U.S.- China Technology Decoupling, Innovation, and Firm Performance》


分领域看:


在ICT(信息与通信科技)领域,中国的专利数逼近美国;


在AI领域,中国虽然总量仍低于美国,但增速在加快;


在生物与医疗技术领域,中国也在稳步提升,但和美国相比还是稍逊一筹。


阿吉翁还引用了另一份研究报告,这是他的同事的实验室的研究,他们衡量了各个国家在不同技术领域的重要性(以高质量专利为测量口径),其中蓝色代表中国,可以看到蓝色区域在很多领域明显扩大:包括基因编辑、氢储存、计算机视觉、区块链等等。阿吉翁还顺便提了一下,绿色部分是欧洲,表现并不理想。


图11. 各个经济体对前沿科技的贡献

红色:美国; 蓝色:中国; 黄色:日本;绿色:欧洲

六个领域依次为:增材制造技术、区块链、机器视觉、基因编辑、氢储存、自动驾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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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阿吉翁《中国谜题》讲座PPT


另外,下图中的粉色部分是各个领域中,在华专利中“外国主体”所占比例,可以看到在早年中国科研很依赖外国主体,而现在这部分正在明显下降。


从1995年的约60%降到2019年的约10%。这也意味着中国研究能力与分量都在提升。


图12. 在华专利中“外国主体”的重要性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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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阿吉翁《中国谜题》讲座PPT


这些指标综合表明,中国科研不仅在量与质两端并进,而且对外部知识的依赖持续走低,因此被阿吉翁视为从“追赶”迈向“前沿”的有力证据。



04 “前沿模式”的换挡时刻,中国做对了什么?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中国之所以能相对丝滑地从“模仿追赶”模式进入到“前沿创新”模式,离不开中国在产业政策和宏观政策上经年累月的积累。阿吉翁认为,中国至少在4个方面做的非常对,帮助中国在现阶段努力跳脱“中等收入陷阱”。


这四个方面,归纳成一句话,就是对“钱”和“制度”的组合拳雄心勃勃的产业政策,加上持续抬升的科研投入。


八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研发支出一路上升,多项指标显示,中国的研发投入对GDP的占比抬升(R&D/GDP),而且这期间中国GDP本身增长很快,说明R&D绝对额要涨得更快。同时不仅仅是“砸钱”,“产出效率”也在上升——专利占研发投入的比值也同步上涨,说明新增研发越来越有效地转化为专利和产品。


同时阿吉翁强调,仅有量的投入是不够的,关键还在于政策设计。


正如前一期解释的,阿吉翁提出了创新的倒U型理论:过多竞争和过少竞争都会阻碍创新。为了避免熊彼特预言的创新停滞,需要产业政策介入,把竞争调“刚刚好”的状态,才能让创新达到U型的峰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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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一个班级,不能是“学霸把门”没竞争:一人独揽全部资源,不让新人进入,其他同学躺平;也不能是“全班刷题”纯内卷,过度竞争,全部人都仅在刷题层面做低端内卷却没有创新。


这就需要“班主任”来立规矩,排座次——既让学霸有危机感,也让后来者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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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着重谈到了中国的如下几个政策,也就对应着他理论框架中的“班主任”工具箱。


【1】研发税收抵免——把钱花在刀刃上


中国科研投入在增加,但更关键的是“出成果”的效率也在提高,可以把资金真正兑现成专利、产品和新企业。


他尤其点名了中国2008年推出的针对未来型高技术行业的“研发税收抵免”,也就是在税前按更高比例加计扣除研发费用,来降低应纳税所得额。


表面看是“降税”,实质是通过和R&D占比、专利数量、高技能岗位、前沿产品收入等指标挂钩,让资源定点流向真实的研发。


研究显示,在享受研发税收抵免后的两年内,这些企业的高技术产品的收入翻了三倍,而且在软件行业,平均每年新增了大约2个专利。


同时,阿吉翁也提到,并不是说中国找到了“万能灵药”,但确实提倡了一种聚焦高科技行业、指向性更明确的方式,他还顺手蛐蛐了法国类似的抵税政策(CIR)不够“对口”,没有把高科技作为明确靶心,建议法国在这方面可以参考中国的做法。


【2】战略新兴产业——选赛道而不是撒胡椒面


关于产业政策,中国自上而下的做了定向的赛道选择,精准瞄准了一些“战略性新兴产业”(SEI),比如节能与环境技术、下一代信息技术、生物技术、高端装备制造、新能源、新材料、新能源汽车等。


事实证明,这些被政策覆盖的“战略性新兴产业”,对美国的技术依赖度都出现了显著下降。


阿吉翁提到,这使得中国在国际分工中,更深刻地进行“整合式创新”——不仅仅是使用他国的技术,而是亲自参与创新、向价值链的顶端攀升;不仅仅是产业链的融入,更是创新链本身的融入。


【3】Absorptive Capacity——技术外溢的选择性发生


大多数人会把中国“追赶”阶段的科技进步归于外来技术,以为中国的“追赶”就是把国外技术搬回家、复制一遍,但容易忽视了一点,也就是对外来技术的吸收能力(Absorptive Capacity)——能不能听得懂、学得会、消化掉、再迭代。


有研究追踪了外资企业在中国的“技术外部性”,结果很有意思:外溢并非普照大地,而是选择性发生——哪儿的本土企业自己也在努力做科研,哪儿的“带动效应”就更强。


换句话说,同样的传帮带,有人学会举一反三,有人只能照猫画虎,差别在于有没有内功打底。


把它放回我们熟悉的“一帮一”场景就更直白了:帮人的同学(外资/外来技术)水平高固然重要,但被帮的同学如果基础薄、练得少,再好的解题方法对成绩影响也不大;相反,如果被帮者每天不仅刷题、还勤于思考,一点就通,自然能越学越快、越学越深。


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先进外资工厂确实能带动周边企业升级,但这阵“东风”只吹给那些肯投钱搞研发、肯练基本功的企业。最终能不能出战绩,最终还是看内功。


【4】985和211——高校的质量提升与激励


中国从90年代开始,一方面通过985/211等工程去提升高校的数量,另一方面引入Tenure-track(终身教职)来提升质量。


这个“终身教职”就是用“时间限制+同行评审”,把论文发表数量质量纳入到教师聘任与升迁的考核体系。简单说就是给你6年时间“打硬仗”,然后由外部来评审,你行就留下给教职,不行就走人。可以说是既有筛选,也有激励。


阿吉翁就半开玩笑的吐槽说,自己当年在MIT任教时,也被这个终身教职制度搞得特焦虑——虽然压力很大,但得承认它确实有效。


这些政策,再搭配上中国一系列的“千人/万人”计划,吸引在外的高水平华人学者回国,而这一同带回国的,也包括海外的成熟的研究范式和国际网络,这就形成了高校-产业-政策的正向循环。


图13. 阿吉翁坐在讲台上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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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Collège de France


这些政策工具拼在一起,就相当于一个环环相扣的螺旋,钱投得多→选择更准→吸收更好→高校更强→再反哺人才与技术。


于是,中国不只论文和专利多了,而且顶刊占比上来了,对外部专利的引用依赖下降了,在学术与产业创新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这正是“从追赶到前沿”背后真正的结构性变化。


05 完成“最后一跃”,中国还需要哪些努力?

但是,“中等收入陷阱”,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跳脱,也就不叫陷阱了。要真正跳脱“中等收入陷阱”,就要在“前沿创新”的经济发展模式下,稳步前进,并在倒U型曲线上,想办法把竞争从两端推回倒U形曲线的峰值,让创新“值得做、做得成、做得久”。


虽然前面讲到中国已经在部分前沿赛道上显露成效;但接下来的关键,是把阶段性成果固化为可持续的制度优势。


他认为,目前中国处在完成从追赶到前沿的“最后一跃”,要顺利跨过去,还需要四个关键支柱:


【1】大力投资基础研究与高校


这是知识经济的地基。没有稳定、长期的基础研究与高水平大学,再聪明的企业也会缺“创新原料库”,更谈不上持续的原创。


【2】把竞争政策调到“刚刚好”


既防止“学霸”锁死入口(反垄断、降低进入门槛),又避免无序内卷(鼓励有质量的差异化竞争)。本质上,是用规则把竞争的“激励效应”做大、把“打击效应”压住。


【3】让金融与创新同频


从天使到VC/PE,再到机构资金,需要一条贯通从0到1、从1到N的资本走廊,让科研成果有机会落实到产品与企业中,而不是止步于论文和专利。


【4】打造“灵活有保障”的劳动市场


企业能快速招到合适的人,也能在技术切换时调整结构;劳动者在转岗期有兜底与培训,因而敢于从“熟悉的题目”跳到“新题型”。

这四个支柱互相补充、形成合力时,“创造性破坏”才不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短期博弈,而会变成推动长期增长的稳健机制。


换句话说,当一个经济体越接近技术前沿,班里的“尖子生”就会越多,这时候竞争就会变得更为重要,也就更需要“创造性破坏”去推进增长。


而“创造性破坏”本身就是代表新旧势力的企业永恒的斗争舞台。如何通过政策,维护适度健康的竞争,既不让“超级学霸”躺赢,也不把全班逼进题海,做到这一点,跨越“追赶”实现“创新”的最后一跃才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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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堂课的最后,阿吉翁对所有同学提出了一个开放式的问题:

过去几十年,中国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止可以快速追赶,也能在若干赛道逼近创新前沿;


下一程的中国经济,不再是简单地拼速度、拼资源,希望大家以中国经济的未来发展为范本,继续好好观察、研究——


一个好的经济体,在面对从“模仿模式”到“前沿模式”的关键进阶时,


在完成跳出“中等收入的关键陷阱”的关键的“最后一跃”时,


该如何用对规则,跑稳跑长?

 参考资料:

  • Should we fear innovation in China? Philippe Aghion, the Collège de France, Nov 2024

  • The Power of Creative Destruction | Philippe Aghion | Innoscape Talk #10, CIEB Universität Basel, Jul 23, 2025

  • Interview with Philippe Aghion, winner of the Frontiers of Knowledge Award winner in Economics, BBVA Foundation, Jul 17, 2020 

  • Philippe Aghion: Competition, education, flex-security: The pillars of a successful growth structure, FRANCE 24 English,  Oct 17, 2025

  • The Power of Creative Destruction, Philippe Agh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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