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以“专网通信业务”为幌子的隐蔽融资性贸易网络浮出水面,规模超过900亿元,已知有多达13家上市公司卷入其中。
在这个庞大的融资性贸易网络中,上市公司资金以预付货款的方式流向供应商,若干时间之后,供应商或其隐性关联方,将资金通过一层或多层下游客户,以销售回款的方式回流上市公司。短期来看,上市公司提升了业绩,但当操盘者资金闭环断裂,上市公司的风险便彻底暴露。
这个庞大融资网络的操控者,均指向神秘人隋田力。而卷入其中的上市公司,又是否涉嫌虚增收入、业绩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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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网通信”成A股惊天炸雷,而且仍在持续。
7月29日,凯乐科技(600260.SH)毫无悬念地“收获”了第四个跌停板。
此前一天晚上,公司公告称,“经公司自查,目前新增供货商逾期供货合同23.05亿元,相关款项存在损失风险”。而在6天前的7月23日,凯乐科技已经公告14.23亿元的损失风险。
从5月30日上海电气“首雷”开始,到7月28日的不足2个月内,爆雷大军已扩大至8家:上海电气、宏达新材、瑞斯康达、国瑞科技、中天科技、汇鸿集团、凯乐科技、中利集团——该等公司的“专网通信业务”皆出现重大风险。汇总统计,8家上市公司合计的可能损失金额高达240亿元。而这一系列风险事件,都关联着一个叫“隋田力”的神秘人。
此时,整个A股市场上下都在问:隋田力是谁?来自何方?何以引发如此密集的上市公司爆雷?专网通信业务究竟是什么?
证券时报记者通过近2个月的追踪与调查发现,一个以“专网通信业务”为幌子的隐蔽融资性贸易网络浮出水面,资金规模超过900亿元,已知有多达13家上市公司卷入其中,堪称“A股史上最大资金骗局”。
在这个庞大的融资性贸易网络中,上市公司资金以预付货款的方式流向供应商,若干时间之后,供应商或其隐性关联方,将资金通过一层或多层下游客户,以销售回款的方式回流上市公司,短期内,上市公司业绩得到了提升。但当操盘者资金闭环断裂,上市公司的风险便彻底暴露。
这个庞大融资网络的操控者,最终指向了隋田力。
神秘的“专网通信业务”,至少13家上市公司入局
证券时报记者追踪梳理发现,自2014年起,至少有13家上市公司——新海宜、华讯方舟、凯乐科技、中利集团、亨通光电、宁通信B、飞利信、瑞斯康达、宏达新材、中天科技、国瑞科技、上海电气、汇鸿集团,先后开辟了一块新的业务,他们大多将该业务命名为“专网通信业务”,少数公司则命名为“特种通讯产品”、“高端通信产品”、“物联网与智能化”等(便捷起见,本文统一称为“专网通信业务”)。
除了上海电气、汇鸿集团之外,其余11家都在年报中披露了该业务的历年收入明细(表1)。
最早大规模涉足的是新海宜。2014年,新海宜新增专网通信业务的首年即录得2.25亿元收入,占总营收近20%;此后该业务一路增长,并成为公司营收增量的核心贡献者,到2016年最高峰时达到11.7亿元,占总收入超过60%。
2015年,华讯方舟也新增了此项业务,当年即录得3.12亿元收入,占总营收的35.5%;在最高峰的2017年,其17.6亿元的营业收入中有16.4亿元系该业务贡献,占比93%。
2016年,凯乐科技和中利集团成为新加入者。凯乐科技甫一开辟专网通信业务,当年即录得51.5亿元的收入,占年度总营收高达61%;在最高峰的2018年,凯乐科技169.6亿元的总营收中,有147.3亿元由专网通信业务贡献,占比高达86.9%。中利集团起步于该年度的特种通讯设备业务录得收入10.4亿元,占总营收比例9.2%;2019年该项业务收入达到19.6亿元,占总营收比例进一步提升至16.5%。
此后的2017年,亨通光电、宁通信B涉足该业务;2018年,飞利信涉足该业务;2019年,瑞斯康达、宏达新材、中天科技也新增该项业务,但业务收入占比相对较小;2020年,国瑞科技新增该项业务。
不过,2018年之后,相关公司的专网通信业务步入下降通道,部分公司甚至退出专网通信业务。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伴随专网通信业务收入增加,该等公司预付款项也同步大幅增加。
以新海宜为例,在其新增专网通信业务之前的2013年,其预付款项不足2000万元,但在其新增专网通信业务首年的2014年,预付款陡然提升至6.51亿元;在接下来的2015-2018年,其预付款分别为10.86亿元、5.51亿元、3.87亿元、6.99亿元;随着其2019年退出专网通信业务,其预付款也迅猛下降至400万元水平,基本恢复至该业务出现之前的状态。诸如华讯方舟、凯乐科技、中利集团等公司也类似。
将11家上市公司的数据汇总会发现:其一,这11家上市公司合计的专网通信业务收入经历了迅猛增加又快速下降的过程,且是影响11家上市公司总营业收入的重要因素;其二,这11家上市公司历年合计的预付款项变化趋势,与合计的专网通信业务规模变化基本趋同。在业务最高峰的2018年,11家上市公司的专网通信业务收入合计达到230亿元,预付款项也达到196亿元的峰值(图1及前述表1)。
根据该等上市公司的年报披露,其专网通信业务有着大体相同的上、下游结算模式:向上游采购原材料时需预付80%以上货款(大部分100%预付),而产成品对下游销售时只能预收10%货款。因而,随着业务规模的增加,必然导致采购预付款的大幅增加。
需要说明的是,前述统计数据明细尚未包含同样拥有专网通信业务的上海电气及汇鸿集团,因其未有详细披露。
上海电气作为一家综合性企业,2020年营业收入达到1373亿元,专网通信业务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通过持股40%的子公司上海电气通讯技术有限公司(下称“上电通讯”)展开。上电通讯成立于2015年,应是从当年开始展开专网通信业务。
由于占比太小,上海电气此前从未单列披露过其专网通信业务收入及相关经营情况。直到今年5月30日,上电通讯巨额应收账款爆雷,上海电气才披露相关信息及下游客户,也首次披露了上电通讯2020年营业收入29.84亿元,仅占其总收入的2.2%。
汇鸿集团也是一家多元化综合企业,自2015年起,在主营业务延伸的基础上,通过子公司江苏汇鸿国际集团中锦控股有限公司(下称“中锦公司”)展开专网通信设备的采购与销售业务。汇鸿集团2020年营业收入379亿元,由于专网通信业务收入占比较小,也未单列披露。
多有重叠的上游供应商与下游客户
如前所述,这些上市公司的专网通信业务有着大体相同的上、下游结算模式:向上游采购原材料时大部分需要预付100%货款,而产成品对下游销售时只能预收10%货款。这种模式意味着上市公司会发生大规模垫款。
证券时报记者梳理发现,这些上市公司专网通信业务的上下游都具有较高的重叠性。采购的主要预付款对象在多家上市公司出现,主要销售客户也在多家上市公司出现。
就上游供应商而言,主要包括上海星地通通信科技有限公司(下称“上海星地通”)、新一代专网通信技术有限公司(下称“新一代专网”)、重庆博琨瀚威科技有限公司(下称“重庆博琨”)、宁波鸿孜通信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宁波鸿孜”)、浙江鑫网能源工程有限公司(下称“浙江鑫网”)等公司。
其中,上海星地通出现在了4家上市公司(新海宜、华讯方舟、凯乐科技、宁通信B)的供应商名单中,新一代专网则现身于3家(新海宜、凯乐科技、中利集团),重庆博琨也现身于3家(凯乐科技、飞利信、瑞斯康达),宁波鸿孜现身于2家(新海宜、中利集团),浙江鑫网也现身于2家(中天科技、宁通信B)。
就下游客户而言,主要包括富申实业公司(下称“富申实业”)、中国普天信息产业股份有限公司(下称“普天信息”)、环球景行实业有限公司(下称“环球景行”)、航天神禾科技(北京)有限公司(下称“航天神禾”)、南京长江电子信息产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南京长江电子”)等公司。
其中,富申实业出现在了7家上市公司(新海宜、华讯方舟、凯乐科技、瑞斯康达、中利集团、上海电气、国瑞科技)的客户名单中,航天神禾出现在了5家(汇鸿集团、凯乐科技、飞利信、中天科技、中利集团),普天信息出现在了4家(新海宜、华讯方舟、凯乐科技、宁通信B),环球景行则是3家(凯乐科技、瑞斯康达、上海电气),南京长江电子也是4家上市公司(上海电气、国瑞科技、宏达新材、中利集团)。
基于主要上下游关系的梳理,证券时报记者绘制出了围绕该等上市公司专网通信业务的上、下游交易网络图,可以清晰看出,该等上市公司的上游供应商与下游客户,具有较高的重叠性(图2)。
(点击可查看大图)
而这个庞大的交易网络并不是全部。
记者在梳理过程中发现,除了新海宜之外,其余多数上市公司历年年报所披露的前五大客户、前五大供应商、前五大预付款对象等,都是以一、二、三、四、五或者A、B、C、D、E代替,完全不予披露名称。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在回复深沪证券交易所下发的年报问询函时,才被迫补充披露相关信息。记者通过多方比对及交叉验证,才将该等上市公司的部分供应商及客户名称还原。
隋田力——上游供应商关键人物
记者进一步追溯发现,这些上市公司专网通信业务的上游供应商,相互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关键人物均指向隋田力(前述图2)。
比如,在上市公司供应商中名单中出现过的上海星地通,直接由隋田力持股90%;新一代专网,隋田力100%持股的上海星地通讯工程研究所(下称“星地研究所”)曾是其持股30%的股东,隋田力也曾出任其总经理;曾是瑞斯康达供应商的重庆天宇星辰供应链服务有限公司(下称“重庆天宇星辰”),由隋田力间接持股40%;重庆博琨其现任经理滕然曾出任过重庆天宇星辰的监事。
此外,上海电气子公司上电通讯和宏达新材,在股权关系、人员关系上,与隋田力发生诸多关联。
上电通讯的第二大股东正是隋田力控制的上海星地通(持股28.5%),第六大股东上海奈攀企业管理合伙企业(下称“上海奈攀”,持股6%)的实控人也是隋田力。在证券时报此前的报道中已查明,上电通讯60%的民营股东实际都与隋田力有关联。
宏达新材的控股股东为上海鸿孜企业发展有限公司(下称“上海鸿孜”),而上海鸿孜的全资子公司宁波鸿孜(2家上市公司的供应商)与上海星地通的子公司宁波星地通的注册地址为同一栋楼,办公地址则在同一街道的两对面,且二者工商登记的手机号及邮箱相同。而这个号码同样是上海鸿孜的股东宁波梅山保税港区骥勤投资有限公司的联系手机号。
并且,隋田力实际控制的上海奈攀(即上电通讯的第六大股东),其占比20%的出资人王吉财,既是上海鸿孜参股公司桂林坤弘的董事,也是上电通讯的董事。
另一个背景信息是,上海鸿孜于2019年取得宏达新材的实际控制权,后因无力支付受让股权的尾款,今年又在谋划将宏达新材的控制权转让。这说明上海鸿孜的资金实力较弱。此外,上海鸿孜明面的实控人杨鑫公开信息不多,宏达新材披露他曾担任上海翔贝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而上海翔贝又曾出现在新海宜专网通信业务的供应商名单中。
针对宏达新材的诸多蹊跷,7月29日一早深交所向公司发出问询函,要求其回答公司实控人杨鑫与隋田力是否存在关联关系。
综上,上游供应商这种千丝万缕的关联,基本都围绕隋田力或隋田力阵营展开。
简历显示,隋田力1961年8月出生,大专学历,身份证号码前六位归属于江苏省连云港市海州区。1979年1月至1994年5月,隋田力在部队服役,其后在江苏省人民政府干了4年公务员。
从体制内离开1个月后的1998年11月,星地研究所成立,这是隋田力名下第一家工商主体,其100%持股并担任所长,由此开启了下海经商之路。
星地研究所早年也直接对外供货,浙大网新2009年半年报、江苏舜天2010年半年报中均出现了它的身影,前者当期对其预付3084万元的货款,后者在期末与其存在7181万元的其它应付款。可见在当时,星地研究所对下游客户的话语权并没有绝对的强势,还无法做到对所有客户全部预收货款。
2007年6月至2019年10月,隋田力任南京三宝通信技术实业有限公司(下称“南京三宝”)的董事长。这家公司在其任职期间,多次成为包括华讯方舟在内的多家上市公司的供应商。隋田力离职后,南京三宝逐渐从上市公司公告中消失。
2009年11月至2017年9月,隋田力任新一代专网董事、总经理。2011年7月,隋田力、邹荀一出资设立上海星地通,分别持股90%、10%,隋田力担任执行董事至今。
2015年12月-2016年3月,隋田力通过上海星地通及北京赛普,以总计511万元的对价购入海高通信36%股权;一致行动人刘青以198.8万元受让海高通信14%股权。至此,隋田力成为海高通信实际控制人。2016年9月,海高通信在新三板挂牌,这也是隋田力实际控制的唯一一家公众公司。但海高通信的营收并不好看,最高的2016年也仅为3.2亿元,2020年已跌至7719万元。海高通信也在前述上市公司的供应商名单中出现,不过交易金额仅数百万元。
同在2015年,隋田力通过上海星地通及上海奈攀,与上海电气合资成立上电通讯,成为持股34.5%的第二大股东。
由此可看出,上海星地通是隋田力最重要的工商主体,并通过其控制了至少22家公司,范围遍及江苏、宁波、哈尔滨、北京、重庆、上海、深圳等地。
数百亿预付款流向隋田力关联方
如前所述,这13家上市公司展开专网通信业务需要大额预付,证券时报记者将相关上市公司对上海星地通、新一代专网、重庆博琨、宁波鸿孜、浙江鑫网等5家主要供应商历年的预付金额进行了逐一统计。
统计结果显示,除上海电气、汇鸿集团之外的11家上市公司,自2014年先后展开专网通信业务以来历年累计的预付款总额达到了735亿元,其中预付给这5家供应商的金额累计就达到了439亿元,占比接近60%(表2)。而且,这还是不完全统计,因为并不是每家上市公司、各个年份的前五大预付对象名称都完整披露了,如全面披露,5家供应商的预收金额及占比或许会更高。
从表2可以看出,这5家供应商大多是上市公司第一、第二大预付对象,且占据了极高的预付款比例,极端情况下,第一大预付对象就占了相应上市公司年度预付款的99.67%。
这些预付款,在供应商完成交货之后,最终都要转化成供应商的营业收入。5家供应商获得超过439亿元的预付款,意味着它们同样有着庞大的营业规模。
比如,中利集团曾在2019年6月披露其近三年主要供应商情况,经证券时报记者交叉比对,该公告中的“供应商1”为宁波鸿孜,“供应商7”为新一代专网。该公告显示,宁波鸿孜2017年销售额2.89亿元,2018年激增至21.8亿元;新一代专网2017年收入为100亿元至200亿元(披露原文如此)。另,从表2的统计情况来看,上海星地通的规模应在新一代专网之上。
为进一步深入了解真实情况,证券时报记者先后实地探访了上海星地通及新一代专网。
6月下旬,证券时报记者来到位于上海市嘉定区新冠路的上海星地通及星地研究所,二者同在一处,有独立的办公园区。公司门卫将记者来访一事通过电话汇报后回复,隋田力等公司高管均有事外出了,不便接待。多番周折之后,证券时报记者联系上了邹荀一(持股上海星地通10%),在公司门口与他进行了交流。
邹荀一是隋田力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二人共同创立上海星地通,并在多家关联公司中共同任职。记者见到的邹荀一满头白发,目测年龄在70岁左右,现场有人打招呼称其“邹叔”,在公司内受人敬重。
邹荀一对证券时报记者表示,他本人已经不管事了,今天只是恰好在公司。他告诉记者,隋田力当前不在上海。记者询问邹荀一能否帮忙联系隋田力,他表示自己不方便贸然去找,只能等见隋田力的时候再说。在记者的极力要求之下,邹荀一返回办公室,过了十分钟之后表示,现在无法联系到隋田力,请记者留下电话,到时候再给回复。截至发稿,邹荀一或隋田力均未联系记者。
交流中,证券时报记者多次追问,邹荀一多以沉默应对,不愿多说。记者询问上海星地通的工厂是否在此处,他表示,这里主要是研发部门,一小部分是工厂,工厂主要在别的地方。记者还追问主要工厂具体在何地,他并未作答。记者提出能否进公司参观,邹以展厅负责人不在为由婉拒。
此外,记者多次拨打隋田力的办公电话,均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7月上旬,证券时报记者探访了新一代专网,该公司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八角东街融科创意中心A座18层整层。通过对上下楼层的比对判断,一层的办公面积约可容纳200人办公。
记者到访时间为当天下午两点半左右,公司前台无人,也不见人员在两侧门前走廊走动。记者以客户身份敲门,一位中年女士打开门。该女士称北京公司目前要转型,公司在外地成立许多分公司,业务交由这些分公司去做。
在与该女士沟通过程中,除两位物业维修人员外,记者并未没有听到或看到其他工作人员在此办公的迹象。公司前台的陈设也显得有点荒废之感,并不像有人正常在此办公的样子。
之后,记者离开公司前台,在附近观察,直到五点半该公司下班关灯,均未见到上述女士之外的公司人员。
下游客户迷雾重重,隋田力再次隐现
前文图2已经显示,这些上市公司专网通信业务的下游也多有重叠。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有4家:富申实业、普天信息、环球景行、航天神禾。证券时报记者对这些上市公司向这4家客户的历年的销售金额进行了逐一统计。
数据显示,除上海电气、汇鸿集团之外的11家上市公司,自2014以来的专网通信业务收入累计总额为808.4亿元。上海电气未有披露其各年度专网通信业务收入数据,仅仅披露了从事该业务的子公司上电通讯2020年营业收入为29.84亿元。此外,上电通讯截至今年5月30日的应收账款余额为90.42亿元。汇鸿集团也未披露其历年专网通信业务收入规模,仅披露其1.96亿元应收账款逾期。
假设上电通讯的历史销售都没有回款,全部变成了应收账款,那上电通讯累计的销售收入也至少有90.42亿元;也同样假设汇鸿集团专网通信业务收入就是这1.96亿元应收账款。那么,加上其余11家上市公司专网通信业务的累计销售额(808.4亿元),13家上市公司专网通信业务累计销售额至少为901亿元。
统计显示,这901亿元的销售收入中,至少有436亿元由富申实业、环球景行、普天信息、航天神禾贡献,占比超过48%(表3)。当然,这也是不完全统计,因为并不是每家上市公司、各个年份的前五大客户名称都完整披露了,如全面披露,来自这4家客户的金额及占比或许会更高。
从表3数据也可以看出,这四大下游客户中,对普天信息的销售金额相对较少(43.6亿元),富申实业和环球景行占主要部分。而且,根据披露,宁通信B的下游客户普天信息,实际是宁通信B为其代工,代工产品实际销往富申实业。
作为7家乃至8家上市公司下游客户的富申实业成为了重中之重,且在该等公司的第一大客户名单中频频出现,但该公司却显得极为神秘。
华讯方舟、瑞斯康达等曾在公告中称,富申实业属于“上海市政府第五办公室”下属全资单位,性质特殊。
在个别工商信息查询工具上,富申实业的唯一股东的确显示为上海市政府第五办公室。为此,证券时报记者拨打了上海市政府的电话,接线员表示,没有上海市政府第五办公室这个部门可以转接。之后,记者又联系了上海市政府新闻办,工作人员回答,就其所知上海市政府没有第五办公室,也从未听说过富申实业或其曾用名“上海富申国际贸易公司”。证券时报追问上世纪80、90年代是否可能存在上海市政府第五办公室,工作人员表示需要再去核实。
富申实业当前的性质显示为全民所有制企业,成立时间是1992年12月。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中,富申实业暂无股东信息,主管部门(出资人)信息一栏为空白,自成立以来也未有过工商变更。
为此,证券时报记者前往上海寻找富申实业,实地走访其注册地址、疑似关联公司办公地址、地图软件标明的地址,均未能找到该公司。
富申实业注册地为上海市徐汇区武康路117弄2号,这是一处历史优秀建筑,处于封闭状态,不太可能有公司在此办公。部分工商信息查询工具显示,富申实业2014年报、2015年报中的通讯地址为上海市徐汇区湖南路121号10楼。记者前往该地向保安询问10楼是否有叫富申实业、瀛联科技的公司,保安回答,“之前好像有,但应该早就搬走了,现在10楼已经被收回,不对外出租了。”
瀛联科技全称上海瀛联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疑似是富申实业关联公司。富申实业的官网自我介绍信息稀少,在产品中心、下载中心这两个栏目中,放置的则是瀛联科技的相关介绍和文件。记者对比了富申实业和瀛联科技官网,二者在软件下载、产品资料、代理商资料等栏目的内容完全一致。
瀛联科技的办公地址在上海市徐汇区宜山路700号B2幢11楼,记者在这里也没有发现富申实业的身影,工作人员表示,从未听说过富申实业,待核实与其是否有业务往来后回复记者。截至发稿,瀛联科技未有回复。
另一个下游重点大客户是环球景行,从现有数据来看,上市公司对其的专网通信销售规模略低于富申实业,但也应在百亿级别。
工商资料显示,环球景行成立于2018年,由重庆市国资委全资持有,公司注册资本3亿元,但实缴资本为0。该公司呈报给工商部门的年报显示,其2018-2020年社保参保人员数量分别为7人、10人、12人。记者曾拨打环球景行的电话,接电话的综合部门工作人员以不了解为由拒绝了采访。
类似股东身份背景蹊跷的情况,在其他下游客户身上也一再出现。
比如,曾是新海宜下游客户的北京中电慧声科技有限公司、北京中电慧视科技有限公司,其股东已经注销,成为了没有股东的企业;比如,华讯方舟的下游客户中国天利航空科技实业公司(下称“天利航空”),也是一家没有上层股东的“无主企业”。
再比如,宏达新材的下游客户中宏正益能源控股有限公司(下称“中宏正益”)、中宏瑞达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称“中宏瑞达”),挂在了某大型国有银行的第六层及第七层孙公司,二者皆疑似假国企。
表3中列示的航天神禾,则是由隋田力实际控制的企业。记者查证的数据显示,相关上市公司对航天神禾的累计销售额至少达51.26亿元。此外,隋田力实际控制的江苏星地通,也曾在新海宜及宏达新材的客户名单现身。由此可以看出,隋田力不仅在相关上市公司的上游供应商现身,在下游客户里也隐约可见。
风险集中爆发,已披露总额240亿元
这种蹊跷而又迷雾重重的上下游关系,最终迎来了风险总爆发。
从5月30日到7月28日不到2个月时间内,上海电气、宏达新材、瑞斯康达、国瑞科技、中天科技、汇鸿集团、凯乐科技、中利集团等8家上市公司接连发布“爆雷”公告——专网通信业务出现重大风险。汇总统计,8家上市公司合计的可能损失金额高达240亿元(表4)。
具体而言,上海电气(下属的上电通讯)风险金额112.72亿元,其中应收账款逾期90.42亿元,存货减值风险22.3亿元,下游客户包括环球景行、富申实业、南京长江电子、北京首都创业集团有限公司贸易分公司(下称“首创贸易”)、哈尔滨工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哈工投资”)五家。
中天科技风险金额37.54亿元,其中应收账款逾期5.12亿元,存货减值风险11.07亿元,预付款项风险21.35亿元。上游供应商为浙江鑫网,下游客户为航天神禾。
凯乐科技风险金额37.28亿元,其中应收账款逾期0.61亿元,存货减值风险2.11亿元,预付款项风险34.56亿元。上游供应商为新一代专网、上海星地通、重庆博琨,下游客户为富申实业、环球景行、航天神禾。
中利集团(含参股公司中利电子)风险金额29.39亿元,其中应收账款逾期13.85亿元,存货减值风险7.83亿元,预付款项风险7.71亿元。上游供应商为海高通信、宁波鸿孜,下游客户为富申实业、南京长江电子、航天神禾、上电通讯。
瑞斯康达风险金额11.95亿元,其中应收账款逾期10.16亿元,预付款项风险1.79亿元。上游供应商主要为重庆博琨,下游客户主要为富申实业、环球景行。
汇鸿集团风险金额5.51亿元,其中应收账款逾期1.96亿元,存货减值风险3.55亿元,下游客户为航天神禾。
宏达新材风险金额3.72亿元,其中应收账款逾期1.21亿元,存货减值风险2.51亿元。涉及下游客户包括江苏弘萃实业发展有限公司(下称“江苏弘萃”)、保利民爆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保利民爆”),以及前文提及的分别挂在某大型国有银行第六、第七层孙公司的中宏正益、中宏瑞达。
国瑞科技风险金额2.65亿元,其中应收账款逾期1.67亿元,存货减值风险0.98亿元,下游客户为富申实业、南京长江电子。
风险出现后,尽管相关上市公司皆表示,已经起诉或将起诉相关违约方,以讨回款项。但从该等上市公司公告的措辞表达来看,这些风险可能产生全额损失,讨回款项前景不容乐观。
隐蔽的融资性贸易网络
围绕这个庞大的上下游交易网络,如果业务是真实的,则有太多有违商业逻辑、常理无法解释的地方(比如,上市公司做这项业务何以接受对上游预付100%而对下游仅预收10%的结算条件);如果业务是虚假的,则编织这张大网的隋田力及其所在阵营的运筹能力着实惊人。
在这张横跨7年的交易大网所涉及的13家上市公司中,新海宜、华讯方舟、中利集团、亨通光电、宁通信B这5家的专网通信业务已经于2019-2020年先后消失。不过,新海宜及中利集团系将从事该业务的子公司剥离出上市公司。
其中,2020年营收仅1.59亿元、亏损2.9亿元的新海宜已被ST;而华讯方舟则被证监会查实,2016-2018年上半年存在通过虚构交易虚增收入及利润的情形。如今,连续亏损、净资产为负数的华讯方舟,股票简称也已变成*ST华讯。
而剩余8家仍有专网通信业务的,有7家已出现应收账款/预付款项爆雷,其中瑞斯康达、宏达新材、中天科技及国瑞科技还是2019年或2020年刚刚开辟的这项业务。而已经把从事该业务的子公司剥离出上市公司的中利集团,也未能免于爆雷。
从8家公司风险提示公告披露的信息来看,其专网通信业务所涉及的风险有个共同特点:或者预付款项出现风险,或者应收账款出现逾期,或者存货存在减值风险。每家至少占据其二,甚至三项全占。
把这些公告翻译得通俗一点就是:上市公司预付了大笔的采购款,但供应商不供货了,预付款收不回来;已经交付给下游客户的产品,应收账款也逾期收不回来;而还没交付给客户的产品存货,客户也不准备提货了(因而有存货减值风险)。
换句话说,似乎整个产业链的上游供应商和下游客户,都不约而同与上市公司出现交易中断,因而大面积产生合同逾期。逾期的上游供应商中,上海星地通、新一代专网、重庆博琨、海高通信等,自然核心指向了隋田力;而逾期的下游客户中,航天神禾也是隋田力实际控制的。
这至少意味着,隋田力的一部分关联公司是该等上市公司的上游供应商,另一部分关联公司又成了上市公司的下游客户。
进一步追问,其他逾期的下游客户是否会与隋田力产生关联?比如,上电通讯的下游逾期客户——环球景行、南京长江电子、富申实业、首创贸易、哈工投资,其再下游又是谁?下游客户的销售去向会否为隋田力的关联方?
6月下旬的一个下午,证券时报记者实地走访上电通讯,并按要求向公司发送了采访提纲。公司回复称,目前没有除公告以外的进一步信息可以提供。
不过,有接近案情核心的知情人士向证券时报记者透露,上电通讯下游客户的销售去向包括两家母子公司——浙江鑫网及其全资子公司“浙江鑫览电子科技有限公司”。而浙江鑫网也在数家上市公司的供应商中现身。知情人士进一步称,这二者购入产品后又销往了新一代专网。而新一代专网同样是前述诸多上市公司的上游供应商之一,隋田力曾是其股东。
该知情人士称,上电通讯销往的下游都是隋田力指定的,而下游再销往的下游也是隋田力指定的。他进一步透露,货物从上电通讯发出后,被直接运往了隋田力旗下公司江苏航天神禾在南京的仓库以及宁波的某公司仓库。而产品的最终去向无人知晓,产品的最终用户在哪也无人知晓。他说:“凡是我接触过的这个贸易链条里的所有主体,其实都搞不清楚他们在买卖些啥,以及他们卖的东西到底能起到啥作用,最终用户是谁。”
该知情者说,作为上电通讯直接下游的中间参与方,并未接触过货物,实际只是在账务及资金流水上过了一道手,滚大了营业规模。首创贸易工作人员也在电话中向记者确认,公司仅为上电通讯贸易链条上的一环,相关事件涉及公司较多,但不方便透露更多信息。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迹象,也旁证了上市公司的直接下游或为过账公司。
比如,华讯方舟的审计机构在审计其2019年年报的过程中发现,该公司下游客户富申实业及天利航空(前述提及的没有上层股东的“无主企业”)所填写的收货验收单据,两家的字迹完全相同。为此,接受审计访谈者称,该等单据为上海星地通公司人员所填写(基于此,审计机构质疑其业务的真实性,并出具了“无法表示意见”的审计报告)。
另据国瑞科技的公告,其所起诉的2家下游逾期客户——富申实业、南京长江电子,上海星地通已签署协议,对二者的付款违约金承担连带责任。
同出现应收账款逾期风险及存货减值风险的宏达新材,在7月16日发布的年报问询函回复中,进一步披露了其专网通信业务的下游客户,除了前述四家——江苏弘萃、保利民爆、中宏正益、中宏瑞达之外,还包括上海星地通、江苏星地通、新一代专网。这几张熟悉的面孔,皆为前述诸多上市公司的上游供应商(或供应商子公司),即隋田力的关联方。
不仅如此,问询函回复中还披露,宏达新材的直接下游江苏弘萃,将产品销往了宁波新一代专网通信技术有限公司(下称“宁波新一代”)。宁波新一代正是新一代专网的全资子公司。
这再次证明,隋田力的一部分关联公司是该等上市公司的上游供应商,同样这批公司又成了上市公司的间接下游客户。
由此,资金闭环也形成:上市公司资金以预付货款的方式流向供应商,若干时间之后,供应商或其关联方,将资金通过一层或多层下游客户,以销售回款的方式回流上市公司。业内人士分析,这属于融资性贸易的典型表现。
那么,作为承载融资性贸易的工具——究竟是什么呢?记者根据上市公司年报问询函回复等披露的信息,进行了不完全统计,主要包括智能自组网数据通信台站、量子多网高清视频会议终端、星状网络数据链通信机等(表5)。
以这些“产品”及原材料作为交易标的,上市公司付出了资金被占用的代价,却也通过该等交易做大了营业规模,“创造”了业绩,至于这是否涉嫌虚增收入、业绩造假,有待监管部门进一步调查认定。
这个累计金额超900亿元的庞大贸易网络,最终指向了隋田力及其阵营。
这个隋田力精心编织的、卷入13家上市公司的庞大融资性贸易网络,过往多年低调潜行,鲜有人知。如今,随着一众上市公司密集披露应收账款或预付款项大规模逾期,风险陆续暴露,这个神秘的网络终于浮出水面。随着相关部门调查的深入,相信更多的真相也将大白于天下。
(证券时报记者田牧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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