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果无限对话 | 重塑扭曲的专利价值：专利诉讼是商业竞争的延续

几周前，泉果基金创始人王国斌，特别邀请了从美国回来的科技专利律师龙翔作为嘉宾，在【泉果无限对话】与大家进行内部分享。

王国斌也分享了关于专利的个人感受，他说：

2013年，龙翔回国创立了自己的公司——七星天，专攻企业专利许可和专利诉讼。在归国之前，他长年任职于美国顶级律师事务所WSGR，这也是硅谷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后期他又与前同事——337调查事务主管Jim Otteson一起创立了安吉利律师事务所。龙翔拥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法学博士和纽约城市大学机械工程学博士学位。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力学与工程科学系。

龙翔现在还担任中国科技部国家科技专家，同时还是北京市和成都市政府的特聘专家。

龙翔曾经亲身参与了芯片巨头美满电子（Marvell）与卡耐基梅隆大学（CMU）的专利诉讼案，该诉讼案因为高达逾10亿美金的赔偿价格而载入美国专利史史册。这些亲身经历都让龙翔对于专利有了极为深刻的理解和感受。

以下是龙翔演讲实录精选：

“大家都是做投资的，整天都在和钱打交道，那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专利应该值多少钱？”

龙翔用一个问题开启了当天的分享。

上面这张PPT讲的是曾经的芯片巨头美满电子（Marvell）和卡耐基梅隆大学（CMU）的专利诉讼案，这是我从美国回到中国之前参与的，但这个诉讼不是我打的，我当时是作为Marvell的专利诉讼顾问参与。这个案子开庭的那一天，是2012年感恩节前后。

最后陪审团判罚，Marvell侵犯了卡耐基梅隆的专利权，同时最吓人的是，Marvell被认定为是故意侵权，按照美国专利法，是可以三倍处罚的，所以理论上，法官可以罚45亿美元。最后法官的判罚是15.3亿美元。然后Marvell不服上诉。

最后2016年，Marvell跟卡耐基梅隆大学和解了。当时我印象特别深，因为我已经回国创业了，我记得金额是7.5亿美元。

7.5亿美金的赔偿，根据卡耐基梅隆大学（CMU）的政策，发明人可以分享一半的钱，所以这两位大学教授以及他的学生，因为这个案子，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亿万富翁。

我分享这个亲身参与的故事，就是希望能给大家一个直观的认识，关于美国专利究竟可以有多值钱！

而且，当时这个案子出来后，创始人周秀文夫妇被董事会解雇，Marvell包括CTO在内的核心成员整个大洗牌。这是非常伤筋动骨的一件事。

这个案子，也成为了美国专利史上赔偿额第4高的案子。

我们继续分析，这个导致了天价赔偿的技术，在Marvell的产品线里，算核心技术吗？

不算！

这也是我想和大家说的，用于诉讼的专利技术，往往在技术上不值一提。

大家总有一个误解，好像是一个多核心的技术才值钱。事实上，我反反复复强调的就是，专利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技术难度有多大，是不是核心，事实上很多时候在于你这个东西是不是能够告别人，且你这个东西是不是有用，或者会被广泛地使用。

而且这还是Marvell，是硅谷的一家美国公司，还吃了这么大的亏。大家就可以想象，几乎所有的中国公司进入美国市场，都要在专利的坑里边吃一个大亏，然后你才能长大，几乎无一例外！

当初，我之所以到WSGR就是因为当时很多中国公司被发起了337调查，而WSGR在337调查这块是很强的，我也因此开始了我的专利诉讼生涯，这让我对专利有一个不一样的认识。

很多人不太了解337调查案，但这是对中国企业来说，最有威胁的一种调查。

“337调查可能是中国企业最害怕的。”

337调查本身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诉讼，它是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发起的，对进口到美国商品进行的调查，这个调查主要是看有没有侵犯美国的知识产权，如果侵犯了，那么这个商品就不能进口到美国，而这可能是中国企业最害怕的。

首先，337调查案只是针对商品发起调查，它并不管这个公司在哪，所以它的管辖权相对来说比较宽，而且337调查案的时间非常快，从发起调查到庭审，一般只有10个月。另外，美国专利诉讼成本非常高。平均的律师费大概是100多万美元。大家可以想象，一个小公司要在一年之内，花100多万美元到美国打个官司，压力其实是非常大的。

所以很多时候，美国对中国企业发起337调查案之后，中国公司往往选择不应诉。这样的话，对美国公司来说就很简单，只要发起337调查，你不应诉，那么我就赢了，你的产品就进口不到美国了，所以美国公司都非常喜欢对中国公司发起337调查案。

一般来说，做专利的人大概分两类：一类是帮人做专利申请；还有一类做专利诉讼或专利运营。在美国专利市场上，大部分费用，其实产生在专利诉讼，专利申请的市场份额并不大。而中国正好相反，几乎95%的律师或者专利代理人都是在做专利申请，很少做专利诉讼。我在国内有很多朋友，经常聊起来说在国内如果只做诉讼，或者做专利无效这一类非申请业务，其实活下来还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市场很小。

这背后反映了一个很深刻的现象，我们中国的专利很大程度上，是靠专利申请驱动的，而不是专利诉讼。这个特点也导致了很多企业搞不清楚为什么要申请专利，把专利申请以及专利的价值评估当成了一个数量游戏，而忽略了专利的本质。我会专门针对这一点，跟大家进行讨论。

我经常说专利诉讼只是商业斗争的延续。

专利不是“奖状”，是用来打官司的。

在真正意义上，专利是一个矛而不是一个盾。专利唯一的用处是用来告别人。

我刚才之所以强调我的诉讼背景，是因为很多中国公司申请专利，只注重专利的数量。我估计大家可能到企业里调研时都会看到，专利墙上面挂着他们所有的专利，其实这些专利，很多时候几乎是没有一点价值，只是为了凑数，就是一个数量游戏。我经常称之为“奖状”。

比如很多公司申请专利，目的并不是为了用专利来打官司，而是要评选高新技术企业、为上市提高估值，或者大学教授要评职称，或者某种程度上，可能是要给大家这些投资人展示，公司有很多专利，好像公司很有价值的。

其实，衡量一个公司的专利价值，最根本的参数不是数量，而是公司专利有什么真正的诉讼价值。

归根结底，专利是用来打官司的。如果一篇专利，不能够通过打官司去告别人，那么这篇专利其实就没有任何价值，唯一的价值就是纸面上的价值，告诉别人你有一篇专利。

而且有一篇不能用来打官司的专利，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为这篇专利必不可少的要披露很多关于企业的信息，比如你的技术方向、你的动向、你采用了哪些技术方案，其实这些信息很容易被竞争对手挖掘出很多对他们有价值的信息。你这篇专利面向社会提供了这些信息，但却不能够用来打官司实现专利的价值，其实对你来说，它产生的价值是一个负数。

专利真正意义上，是一个矛而不是一个盾。很多企业老板会特别得意地跟我说，公司有一些专利，好像公司是受保护的。其实你有没有专利和你最后会不会被告，没有任何关系，专利唯一的用处是用来告别人，如果你有一篇专利可以用来告别人，让对方要么赔你钱，要么不能够生产某个产品，这才是你的专利的真正价值。

关于专利，很多人会有一些相对比较错误的观念。

什么意思呢？我们看一篇专利时，外行人或者有些研发人员，会特别注重专利里边的技术是不是高精尖，是不是核心技术，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归根结底，专利是一个披着技术外衣的法律文件，是用来打官司的。只要这个专利能打赢官司或者让别人不能生产某一个产品，这个技术本身是不是高精尖并不重要。

我打了这么多年官司，事实上多数真正有用的专利，在技术上并没有多么高精尖。很多时候，技术人员拿过来一看，会觉得说，这个东西都能够申请专利？我们这个东西好早就出了。其实这两个问题并不相关。好的专利并不是技术难度有多大，而是它的权利要求覆盖范围有多广，是不是能够告别人，这才是决定一篇专利价值的关键。

“你的专利最好是在大家都要走的地方挖一坑。权利要求的特征越少外延越广就越好。”

我刚才反复跟大家强调，专利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够用来诉讼，但怎么判断专利的诉讼价值呢？大家看专利时要研究什么？

拿到一篇专利，你要看的，是它的权利要求，再重复一遍，权利要求。

我刚才说，专利是一个披着技术外衣的法律文件，法律文件的法律性质体现在哪？体现在它的权利要求上，权利要求定义了一个专利的本质。

一般来说，第一条权利要求是最关键的，定义了一个专利的法律属性，而这个权利要求，举个最形象的例子，就是“圈的地”，权利要求就表示了圈地的范围。一个好专利的权利要求，“圈的地”可以特别广，那么这篇专利有很大的诉讼价值。烂的专利，它的权利要求几乎毫无意义，告不了别人。

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四指法则”。你拿到一个专利，你用4个指头挡住它的权利要求，看能不能挡得住。挡得住，说明这个权利要求还有点价值；挡不住，说明这专利基本上就没用。

最简单直观的办法，就是看它的权利要求有多长，越短的权利要求说明它的范围越广。为什么这么说？我给大家解释一下。这是我设计的一个头脑实验。

假设很早以前，有一个人发明了独轮车，之前大家都没见过独轮车，很了不起。

第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可以申请专利，几乎没有什么问题，对吧？

他可以申请一件专利，权利要求可以这么写：一种交通工具。我们称之为“发明的主题”，它定义的是要保护或“圈的地”的范围。首先，它的基本属性必须是一种交通工具，如果你是一种玩具、或一个蛋糕做成这种形状，是不侵权的，因为不是交通工具。

下一句“其特征在于”什么意思呢？相当于权利要求需要定义，要求保护的范围特征。如果一个产品或者方法，满足了所有的特征，注意，要满足所有的特征，缺一不可，就是侵权的充分和必要条件。如果你是一个交通工具，你包括了这几个东西，一个轮子、两个脚蹬、一个车座，你就侵权了。

大家可以想象，好的权利要求是特征越少越好，因为特征越少，越容易被满足；而且特征的适用范围越广越好，换句话说，越本质越好。专利价值的关键，就是提取的特征到不到位。

现在我做一个改进，又加了一个轮子，加了一个链条，这样蹬起来快点，又加了一个车把。就是上图中右边的自行车。问题是，自行车有没有侵犯这个（独轮车）的专利权？

答案是侵权了，因为包括了“一个轮子、两个脚蹬、一个车坐”，都满足，但是我一般做讲座，拿这个例子扔出来的时候，至少有1/3的人说不侵权，他们的反馈是说，这有两个轮子，不满足一个轮子的条件，所以不侵权。但注意，两个轮子包括一个轮子，也就是说，你的产品可以比他多，自然你也可能会有其他的特征，但是你有两个轮子，包括了一个轮子。我称之为叫权利要求的“极简主义法则”，就是越少越好，用奥卡姆剃刀剃到最后，剃不掉的东西保留下来。权利要求的特征越少越好，特征越少，外延越广。

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在调研时，看看别人专利，你会发现很多时候专利都是这么写：“2个轮子通过6根钢管联系在一起”，这就是不动脑子的写法。你的权利要求窄到这个地步，你告不了任何人，人家很简单就可以把你绕开了。比如，人家用3根钢管或4根钢管连在一起就不侵权了。这就是我们专利申请的一个常见问题，大家要学会去玩这种文字游戏。

我经常打一个比方，专利相当于在路上“挖一坑”。那你在北京的王府井挖一坑，或者上海的南京路挖一坑，和你在穷乡僻壤，一年到头没有人走的路挖一坑，价值是不一样的，人掉坑里的可能性是不一样的。你的专利最好是在大家都要走的地方挖一坑。这就是为什么我跟大家说，专利并不是说技术难度有多大，而是在你站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大家都要走或者喜欢走的路。

“我提出的问题，经常会让尽调对象发狂。只要过关的，真的都是英雄。”

经常有投资人请我作为一个专利专家，去问他们的投资对象专利相关的问题。我估计被问的对象一般听说我去，估计都会两腿打颤的，为什么？我会问一些问题，基本上来说，任何一个企业在我面前回答完这些问题，他们的专利做成什么样，是怎么回事就一清二楚了。能够很好地回答这些问题的企业，很少，但这些问题非常关键。

作为一个投资人，要去一个企业做尽调，或者去了解企业的专利以及技术。我们真正该问的是什么？

■  你们有多少有诉讼价值的专利？

首先问，有没有可以用来告别人的专利？如果有，是哪些？能不能把这些专利给我看一眼？一般这个问题就会难倒一批人。如果一个企业能够给你拿出来一篇专利，说我有，而且把这篇专利给你看，然后大家基于今天讨论的方法，觉得这篇专利确实是可以用来告别人，那这家公司的专利工作做得已经非常不错了，而且专利或者技术确实是有价值的，是一个绝对的加分项。

■  你们的专利有没有被人提起过无效？

这可能有点反常识了：中美都有这样一个制度，公司或者个人可以针对某一篇专利提起无效，即这篇专利虽然已经授权了，但其实它是无效的。如果你的被调查对象，说我有专利被提起无效的，这其实是一个加分项。很简单，没有人会跑去对毫无威胁的专利提起无效。对专利提起无效，其实本身就是对专利价值的认可。

■  你们有没有用专利去起诉过别人？

这也跟第一个问题相关，如果说起诉过别人，那就不用说了，专利肯定本身就是有诉讼价值的，而且公司知道你在干什么。如果一家公司用自己专利去告过别人，并且告赢了的话，当然没告赢也无所谓，至少他们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知道该怎么用他们的专利，这些都是非常好的指标。

■  给我看看你们认为最好的专利？

专利数量真的不重要，但是问题是能不能把最好的专利拿出来给你，你拿过来仔细看一眼，确定这些专利确实是有价值的，这本身就反映了，第一，这家公司知道专利该怎么做，而且他对自己的专利有了解；其次，也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研究这家公司专利的机会。

■  你的专利预算是多少，平均申请成本是多少？

这体现了一家公司对技术重要性的认识，以及他们对专利的理解。一家像样的技术公司，必须得有一定程度的专利预算。如果没有，这说明一方面，你不懂专业；另一方面，你对你的技术没有信心。

下面的这个问题，是真的会让你的尽调或者投资对象发狂的，这涉及到了专利风险。一般来说，任何企业都有专利风险，不可能没有，尤其是高技术公司。你问他这一串问题，只要过关的，真的都是英雄。

去问问你们的投资对象他的专利风险，就是刚才我们那话倒过来问，原来问的是：哪些专利可以告别人？现在你就问，有哪些专利可能告你们？我刚才说过，一般高新技术公司，几乎肯定会面临专利诉讼。

一般都会说“没有能告我们的专利”，你要追问：“你说没有，凭什么得出这个结论？”首先，是否对竞争对手做过调查，对专利做了排查，如果能够做到这一步，真的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投资对象说“没有”，而且他们做了排查报告，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加分项。

大多数中国公司是做不到这一点，为什么？因为头几年，一家公司在专利上花的钱都是扔进去，根本看听不见响，一篇专利投进去之后，事实上要三四年才能授权，而真正发挥作用往往是五到十年之后。

我的体会是这样，一家公司如果在专利上做的到位，说明这家公司是有国际视野的，管理得法，有前瞻性。

我当初之所以下决心回来，有我的考量。很大程度上，我觉得中国缺一家真正站在中国立场上，又懂得美国专利逻辑的团队，而且有能力充分利用中国本土的资源，这就是我当初回国最大的初衷。而且当时之所以回国，做专利运营，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觉得中国专利的价值其实是扭曲的，中国有很多很好的创意，没有拿来申请有价值的专利，非常浪费这方面的资源。

马上我回国创业就满10年了，我们慢慢的做出来一个大概一两百人的专业团队，相对战斗力还是不错的。回来之后，我做来做去，发现事实上这条路挺长的，需要做的工作很多。但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