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加精彩语录:
“每一项改革都跟拔牙一样,没有一个事情是容易的。要么就是要在监管体系上有突破,要么就是要在既得利益上有重新调整,肯定有人喜欢有人恨。”
“改革路上看上去似乎有理不顺的一些乱麻和利益纠葛,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共赢的,但整体来说是能够找到,英文叫做path of less resistance,一条受阻力最小的路径。”
“把内地市场做出来的顶层设计者其实是太难了,由于散户已经进场了,所有的政策、监管迅速抵达民众,中间没有缓冲地带,监管面对的经常是巨大的挑战,所以我对他们充满了敬佩。”
“两个金融体系完全重叠是不可能的,如是,要么全部世界市场都说中文了,要么我们中国人全部都去直接说英文了。所以,这两个市场到最后一定会达到相对稳定的既有深度重叠又有深度分别的状态。”
“伦敦交易所集团的收购(没能实现),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可能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不在。当时是及时抽身,今天回过头来看的话也是非常正确的。”
何伟社长对话港交所集团行政总裁李小加 宋春雨/摄
自2010年1月16日上任香港交易所集团行政总裁以来,李小加推动了港交所及香港资本市场的数次重大改革,并取得了瞩目的成就,同时获得了市场的广泛赞誉。2020年12月9日,在李小加卸任前夕,证券时报社社长兼总编辑何伟与李小加进行了连线专访,李小加畅谈了这十一年来的思考与体会。以下是访谈实录。
在任十一年,改革取得四大突破
何伟:自2010年执掌港交所至今,你被外界称为港交所的“灵魂人物”。能否谈谈自上任以来你对港交所的功能定位思考,以及港交所在全球资本市场的地位变化?今天能否给我们回放一下。
李小加:自上任以来已有11年时间,对港交所的功能定位肯定是愈到后面才愈聚焦和清晰,但是从第一天起大的方向我心里应该还是比较明白的。
回过头来看,我们这11年,有4个战略规划,基本每3年一次,这个过程中的主要思路一直没有变,核心是围绕四个大主题。
第一就是要“连水”。我一直认为国际市场和内地市场、人民币和美元及其他货币这些市场,没有理由老是这么割裂开来。所以,连水一直是从头到尾的一个主题。
第二是“换鱼”。就是说你在水里边的鱼还是要更新换代,不能一直是原有的这样一些老的银行、房地产这些股票,这些东西必须变,否则的话你市场没有任何新的生命力。
第三就是要“跨界”。我们以前就搞这个股票,但光靠股票肯定是走不了天下的,你不走商品、不走货币,那是走不了天下的,所以要跨界。另外,跨界还有就是跨地理界限,光在香港也走不出什么名堂,一定要国际化、要出去。
第四个就是说“改制”,让你的整个的运营系统现代化。
基本上就是这四个大主题。那么回过头来看,这四个大主题应该都有比较好的进展。我以前用三个突破来总结,现在可以说是四个突破,但是突破的力度和对原有的东西的冲击可能不太一样。
首先,水的连接的突破,就是互联互通的突破,这就比较清晰了。先是从沪港通,到后来的深港通,再到债券通。
第二,换鱼的突破,就是整个市场内在内容的更新换代的突破。以前的上市公司主要来自一些老的经济,上市改革让新经济企业能够在香港市场扎根,然后开花,还最后能够有巨大的丰收。今天,这个突破已经基本完成了。
第三,跨界的突破,实现了一部分,就是伦敦金属交易所的收购。那是一个从股票向商品的跨界突破,也是一个从香港向欧洲国际市场的跨界突破。
第三个突破,我自己来看的话,是一个单兵种的突破,还没有一个全方位的突破。全方位的突破曾经在2019年试了一下,就是伦敦交易所集团的收购。这个收购(没能实现)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可能也是天时地利人和不在。考虑到现在的疫情等等各个方面,那么我觉得当时是及时抽身,今天回过头来看的话也是非常正确的。我的后任一定不会在此止步,我也希望继续突破。我在边上给他们继续做拉拉队。
然后,第四个,对我们交易体系的突破,可能也是一个比较边际上的突破,核心的突破还没有完全完成。在第四个突破里面,大概有三个小的改变。第一交易时间改了,第二交易系统改了,第三清算结算的系统,也就是新股结算周期从T+5向T+1的改革,我非常高兴在我走之前这个改革就推出去了。
所以,总结来说就是四个大方向的改革,前两项全面突破,第三项部分突破,第四项部分突破或者说是像农村包围城市的突破。
第四项是先从边上做起,最后向交易清算结算的核心慢慢前进。核心我还没有碰,交易体系碰了,交易时间碰了,清算的制度碰了。但清算的核心逻辑将来还要进一步的改革,还要继续。
何伟:你围绕着连水、换鱼、跨界、改制展开的变革,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系统工程。11年说起来是挺长的,但是真要把这些事情做完,我觉得时间还是很紧的,因为这是一个大事情。今天看,有没有什么遗憾?
李小加:没有什么遗憾。所有的事情开始的时候,都觉得可能是不可及的,没有人说可以做、应该做,还有很多人反对。所以,那时候知道做不成的概率是远远大于做成的概率。但是你一定就不认这个理,就一定要试试,事成了就非常高兴,事不成也不遗憾。
何伟:能否分享一下,这几项改革当中有没有遇到一些曲折?
李小加:每一项改革都跟拔牙一样,没有一个事情是容易的。要么就是要在监管体系上有突破,要么就是要在既得利益上有重新调整,肯定有人喜欢有人恨;要么就是在整个市场的逻辑上,要改变过去一些共同的习惯,重新塑造一种新的方式让大家来接受;要么可能就是把整个市场的经济逻辑有所打破。那么,每一个改革几乎所有的方方面面都会碰到曲折,程度不一样而已。
但是你把方向认清以后,会发现也只有交易所这样的位置,能够以最好的方式来优化、解决这一系列矛盾。因为所有的矛盾都不是线性的矛盾,而是一个多维的综合矛盾,这个矛盾的交汇点刚好就是交易所,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这份工作。
交易所的一个很重要角色就是,它要做冲突管理的工作,而我很喜欢冲突管理。把很多看上去似乎理不顺的一些乱麻和利益纠葛,找到一个办法能够最终解决。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共赢的,但是我觉得整体来说是能够找到,英文叫做path of less resistance,一条受阻力最小的路径。
两地融合,还有更大的空间
何伟:今年是内地资本市场大发展的一年,特别是注册制改革的全面实施。你在任内也推了沪港通、深港通,加强了香港市场跟内地的A股市场之间的互动性,你觉得下一步双方推进融合是不是还有更大的空间?
李小加:对,我觉得推进是必然的。在这个融合中间,涉及到市场的参与者、运营者、监管者三个维度。
从市场参与者和运营者的视角出发,有的人可能希望越多越快越深入的融合,因为这样机会就会更多。而作为市场监管者来说,会不断考虑融合之中可能的风险,中间会不会有市场系统性的问题。因此,他不一定愿意盲目地加快融合,可能还是希望慢慢来、一步一步搞清楚。
从这几个角度来讲,大方向肯定是继续融合,但是由于这三者之间的互动,融合的速度会有一定的节奏,不会是随意加速。
从大方向来说,相当于是两个不同的性质的水的体系,在整个地球引力下,他们一定会最终要融合。江河的淡水流向了大海,最后实际上大海的水汽蒸汽到天上变成雨水还会再下到陆地上又会流回来,所以它一定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个是不会变的。
所以,我觉得融合是会继续往前走。现阶段,我们已经把融合的一些大的步骤和框架确立了,之后就是慢慢的一点点往前走。
以互联互通为例,现在基本上都是现货通,接下来的期货通、衍生产品通这个方向一定是要走的。只是说要考虑走多快、先从哪里入手,这些方面如何的管控,等等。
现在债券通也只有北向通,那一定很快也会有南向通,所以说通不会停下来的,只是通的速度、幅度、深度,可能会一点一点的来实现。
另外,目前的现货通,无论是债券通还是股票通,通基本都是二级通,二级通一定最终有一天要向一级通慢慢的过渡和转换。这些速度、进度都有可能慢慢的来发展。
何伟:现在港交所和沪深交易所之间的合作关系,在你的推动下面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是客观上相互之间也存在竞争关系,这种竞争的态势也越来越浓了,将来包括他们之间的定位,这方面你是怎么看的?
李小加:如果从表面看的话,几乎永远都会觉得是在竞争,因为大家做的事情看似都是一样的,上市、交易、上新产品、拓展客户,等等。我们很想把内地的生意做大,他们肯定也想把国际的生意做大。
核心的问题是,为什么香港有这么个市场要在外面做一些内地市场已经在做的事情。实际上,现在就是两大金融体系,一个是中国的金融体系,一个是世界的金融体系。
这两大金融体系以前是不搭边的,后来由于经济体系之间已经是互联互通,互相依赖,这就使得两个金融体系不可能长期处在这两个不相交的圆。后来大一点变成中间有资本项下管控,两个圆有交汇的地方了,将来这两个圆一定是会越来越越靠拢,但完全重叠也不可能。因为完全重叠的话,那就是要么全部世界市场都说中文了,要么我们中国人全部都去直接说英文了。所以,这两个市场到最后一定会达到相对稳定的既有深度重叠又有深度分别的状态。
中国这么大的市场,世界这么大的市场,一定要互相有一个很好的翻译,实现连接与转换功能,因此香港必须永远要在这儿。
为什么企业要实现两地上市?因为两边的投资者是不一样的,有的投资者愿意到内地去,有的内地投资者愿意到香港来,但是一定还有很多国际投资者是不愿意来内地,但是愿意来香港的,也一定有很多的内地投资者不愿意来香港或者是来不了香港。那就意味着这样的话,就两边永远有两个不同的池子。
同样的事情两边都会不断的做,表面上看会有竞争,但这个竞争最后并不是说一个压倒另外一个,一定有各自独立的逻辑和空间。
何伟: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讲,无论是内地市场的国际化也好,将来的一体化也好,港交所的地位或者它的独特功能,是深交所和上交所没法替代的。
李小加:对,就是说也不一定非得要替代,因为是两个不同的体系,我们永远是自己有各自干事情的逻辑。
何伟:深交所跟港交所其实很近,就隔了一条深圳河,又都在粤港澳大湾区里面,那么下一步深交所跟港交所之间有没有什么更多的合作,一起来推动粤港澳大湾区的发展?
李小加:我们和深交所之间可能从感情上、从距离上、从文化上更相近,所以说合作的基础其实是巨大的,从这点来看是非常有信心。
何伟:今年的内地的资本市场应该说发展很快,但是仍有很多地方不完善、不成熟。你作为旁观者看内地的资本市场,下一步应该在哪些方面改进?
李小加:我觉得我们在外边市场运作的人,非常难给内地市场的建设提所谓的建议,因为两个市场的发展是完全不同的基础逻辑。
国际市场是一个从下至上发展出来的市场,因此它有一个长期的自发和自动性。那么顶层的监管,是在底层逐渐的发展出来以后,一步一步的自然产生,或者一步一步给逼出来的。
国际市场一开始富人参与,从小山坡慢慢的开始往上走,再走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把交易所这些东西建起来,以后又慢慢的朝下往大众走,然后慢慢的出来一个个的券商等机构,再一点一点的把散户像蜂窝式的组织出来的一种金字塔型的市场。
那么,内地市场只有短短30年的历史,从一开始就是顶层设计,但是又是底层全面参与的这样一个市场。换句话说,内地市场的建设一上来就是从山顶上开始的,在组织市场时又是全体人民直接在平原上以一个个散户的身份共同参与,所以这个市场充满了挑战。
把内地市场做出来的顶层设计者其实是太难了,由于散户已经进场了,这个是对内地资本市场的巨大考验。所有的政策、监管迅速抵达民众,中间没有很大的伸缩性和缓冲地带,这样的话,监管面对的经常是非常的困难和挑战,所以我对他们充满了敬佩。
卸任不离场,拿个棒子接着跑
何伟:你这干了11年,马上就要卸任了,是不是到了It's time to say goodbye。回想你这11年,会不会有这样的感受,有没有做一个小结?
李小加:我倒没有这种心境,不知道为什么,如果说我彻底退休了,回家抱孙子了,我可能会有你说的这种say goodbye的冲动。我自认为还是个中青年,可能是换个赛道在那边再拿个棒子接着跑,只是说干什么现在还不知道而已,所以觉得自己好像还在运动场上。
何伟:即将离任之时,我想你是有些话希望跟港交所的员工分享的。
李小加:我和我们港交所的2000位员工,特别是在香港的1000多位员工,这11年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因为疫情的原因,最后走的时候都不能好好的见个面,这个很遗憾。本来我们每年有一个圣诞晚会,我的一个愿望就是卸任那天,在最后晚会时跟所有到场员工要握一个手,这个可能不太容易实现了。很希望有个机会跟大家说,谢谢大家。
何伟:我看你的履历,人生跨度很大,最早在中国日报工作过,后来又到了美国读书,又到了华尔街,又到了港交所等等,这一圈转下来,特别想听听你有什么感悟。
李小加:感悟是很清晰的,咱们这个年代的人是很幸运的,因为我们看到了很多人可能一辈子在书里都看不到的事。尤其像你们一直做新闻媒体的人,我最羡慕你们,每天都在思考,每天都在观察,把你们的想法拿出来以后来改变这个世界。但我们可能在这走世界,经常是很虚幻的感觉,天天是事务性的繁琐。
何伟:如果让你重新选择职业的话,你是选择在媒体干,还是愿意在资本在金融里面干?
李小加:我觉得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老天爷给的,所以说基本不是选择的,那我们的职责就是该你干的事就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