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黄金周丝毫没有影响巴菲特和奥马哈股东大会的热度,大家普遍认为这是巴菲特的谢幕演讲,是他的最后一次股东大会,“从此,江湖再无巴菲特”,所以对他的观点格外重视,自5月3日股东大会以来,对巴菲特这次Q&A的各种不同角度的解析、回顾、展望,一直在持续发酵。
其中,在大家的朋友圈流传最广的视频之一,是巴菲特批评贸易战这段。
其实,巴菲特的这段发言,沿袭了他一直以来的风格,用朴素的语言,讲了一遍常识,之所以能触动这么多人的神经,可能恰恰是因为巴菲特 “站在人性的角度,坚守了常识,坚持了一些人类文明的信用底线”*。
名利是最厉害的试金石,可以让人忘记来路,忘记初心,忘记那些美好的陪伴,无私的托举和真挚的友谊;因此,当大家看到数十年站在全球名利场巅峰的世纪老人巴菲特,能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好勇斗狠的时代,依然说着朴素的话语,保有人性的温情,怀念真挚的友谊,确实是远比华丽的辞藻和金碧辉煌的排场,更为触动人心。
这样的巴菲特,也得到了来自中国方面的极大尊重。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这两天,大家开始把巴菲特关于贸易战的这段讲话,结合普利策奖得主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近期的播客和专栏文章,放在一起讨论。
弗里德曼是《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他曾三摘普利策奖桂冠,目前是普利策奖的终身评委,也在哈佛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是美国媒体界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声音之一。
图1. 普利策奖得主托马斯·弗里德曼
图2. 弗里德曼畅销书《世界是平的》
再说巴菲特,老爷子虽然一直强调押注“美国国运”,但为他带来巨大收益的投资标的,大都是有能力实现全球化的顶级公司,从可口可乐到苹果,无一例外都是全球化的直接受益者。包括他这次表示坚定持有50年不变的五大日本商社,也不仅仅是日本的经济命脉,更是一流的全球化企业,比如:三井物产升级全球贸易网络,住友商事将农业大数据植入东南亚农田……巴菲特投资的这五家日本商社资本遍及全球,手握矿山、港口、能源,等现实世界的核心基础设施。
关于这5大日本商社的一些情况,以及巴菲特持有日本的原因,我们在今年2月,结合巴菲特的股东信,在视频【泉果101】里面简单分析过。
再说一个比较经典的案例,巴菲特长期重仓的可口可乐。这次股东大会,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巴菲特的话筒边上,紧紧贴着两罐可口可乐。
图3. 2025年巴菲特股东大会现场,巴菲特的话筒旁依然放着两罐可口可乐
难道巴菲特是因为自己是世纪老人,任性,想喝点啥喝点哈,所以可乐要24小时不离手吗?
恐怕不是吧。
可口可乐能长期在巴菲特身边占据C位,成为巴菲特出镜率最高的专属配饰,核心还是因为可口可乐的全球化能力与持续增长速度,实在是太合巴菲特的心意了。要知道,巴菲特当初之所以开始考虑重仓可乐,就是因为发现可乐在南美,东亚,东南亚,南亚,东欧的市场份额的“增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尽管当时这些国家的销量绝对值非常低,低到和北美与西欧相比,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但巴菲特却从增长趋势里,看到了更大的可能性。当时,可口可乐在北美、西欧的市场份额增长已经陷入了停滞,但巴菲特看出了可口可乐的潜力,他看到可乐构建的供应链体系,销售体系和品牌价值体系,可以在全球复制并带来持续增长。
在上述这些信息的背景下,再看巴菲特此次股东大会最被广为流传下面这两句话,也许能有更深一层的体会?
第一句关于“傲慢”,巴菲特比较含蓄地表达了对于美国傲慢与脱离规则的担心:
当你面对75亿人,而他们对你并不友好时,你却因为自己3亿人口的成功而自鸣得意——我认为这种做法既不正确,也不明智。
第二句关于“繁荣”,他很明确的批评了“惩罚性关税”这个政策,认为它不但实现不了美国的繁荣,反而背道而驰:
世界其他国家越繁荣,不仅不会让我们受损,反而会使我们变得更繁荣,也会让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感到更加安全。
而弗里德曼在近期的几期播客和专栏文章中分享的一些观点和对中国的观察,也可以说,就是围绕着巴菲特上面这两句话中“傲慢”和“繁荣”这两个关键词展开的。弗里德曼近期输出的内容非常多,我们稍微编译几个核心案例,作为巴菲特上述核心观点的“补充阅读材料”。
关于“傲慢”
中美是两头大象,美国却试图透过一个针眼看中国这头大象。
弗里德曼在专栏中写道,“历史已经被分为BC和AC两个纪元”,但BC和AC并不是指“公元前”和“公元后”,而是指“疫情前”(Before Corona)和“疫情后”(After Corona)。他认为,疫情对美国的一个重大影响是:美国对中国的了解程度大幅下降,而这种误解其实导致了政策上的失当。弗里德曼举了两个自己的亲身见闻。
基于傲慢的误解之一:惩罚性关税能彻底阻碍中国的发展。
美国和中国就像是两头大象,过去是隔着一根吸管在对望。两周前我刚去过中国,我的感觉是,现在的中美更像是两头大象通过针眼在观察——孔径变得更小了。
在新冠爆发后,很多美国和欧洲的企业高管纷纷离开中国,而且大多数人再也没有回去,他们将中国业务交给了当地的管理者。而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中国在先进制造业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飞跃,建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制造引擎。
这一引擎的诞生,源于几十年来政府在教育、基础设施和科学研究领域的大规模投资。此外,中国另一个巨大的竞争壁垒便是勤奋,这是一个人们甘愿一周只休息一天、默默加码努力的社会。
我看到,在疫情前的那些中国的手机公司,现在已经成了汽车公司。我刚刚乘坐了一辆中国制造的电动车,我在车里对它说,请给我播放保罗·西蒙的《公园音乐会》。当音乐响起,坦白讲,我从未有在行驶的汽车里,听到过这样美妙的音质,这让我非常震撼。
弗里德曼也不留情面地提到了中国网友给特朗普起的外号——“川建国”,意思是“中国的国家建设者”。傲慢的特朗普在第一个任期的科技和关税政策,反而推动了中国在电动车、机器人、稀有材料等多个方面加大投入,中国的初衷是力求实现相对于美国的自主发展的独立性,但在如今已逐步成为了全球领跑者。
这也让人想起了很多年前比尔·盖茨的评论,2020年,他在彭博社的采访里就警告过,技术封锁中国只会逼得中国企业下决心自己搞创新,最后吃亏的还是美国企业。
基于傲慢的误解之二:“中国无法真正创新,他们只能从美国偷窃”。
在一期播客中,主持人问弗里德曼,如何看待“中国无法真正创新”的言论。主持人引用了共和党参议员乔希-霍利(Josh Hawley)的话:“中国无法真正创新,他们只能从我们这里偷窃”。
泉果视点注:今年1月,针对中国推出的DeepSeek,共和党参议员乔希-霍利(Josh Hawley)曾提案建议中美AI脱钩,还包括对下载DeepSeek等中国开发的AI模型的用户,处以最高100万美元罚款或20年监禁。
弗里德曼对此的答复是,“如果你去和中国开展业务的美国或欧洲企业聊一聊,他们会告诉你,“中国无法创新”的说法是不成立的”。
我这次去中国,有一位在中国工作了几十年的美国商人对我说:“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来到美国是为了看到未来,但是现在他们来中国(看未来)了”,尤其是在汽车领域。
中国非常强调STEM教育——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每年,中国会培养约350万名STEM毕业生,这相当于美国所有学科的学士、硕士和博士课程的毕业生总和。
当你有这么多STEM毕业生时,你就能比其他国家投入更多的人才去解决问题。正如《纽约时报》北京分社社长Keith Bradsher去年的报道:“中国有39所大学开设了稀土行业工程师和研究人员的培训项目,而美国和欧洲的大学大多只提供零星的课程。”
虽然许多中国工程师毕业时可能没有像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生那样的技能,但他们最优秀的工程师是世界一流的,而且关键是,他们有很多。中国有14亿人。这意味着,在中国,当你已经是百万分之一的顶尖人才时,还有1400个和你一样的人。
同样重要的是,中国的职业学校每年都在培养数以万计的电工、焊工和机械师,所以当新想法、新产品出现时,他们可以很快去建厂,并实现大规模交付。而且,高速铁路连接着中国550多个城市,这使我们的Amtrak Acela(美铁阿西乐快线)看起来有点像老古董。
然而,在美国,我看到的却是很多美国立法者总是害怕被当成是“亲中派”,因而回避去中国,但是现在恰恰是他们最应该走访中国的时机。
不管特朗普团队在“编制”怎样的策略,弗里德曼同时强调,他看到中国的长期战略更加清晰,中国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制定和实施长期战略计划。
2015年,在特朗普就任总统的前一年,中国公布了一项名为“中国制造2025”的前瞻性增长计划。
该计划开宗明义地发问:21世纪的增长引擎是什么?随后,中国政府对这个增长引擎的关键领域进行了巨额投资,为了让中国公司能占据主导地位。这包括清洁能源、电池、电动汽车、自动驾驶、机器人、新材料、机床、无人机、量子计算和人工智能。
最新的自然指数(Nature Index)*显示,中国已成为“在化学、地球与环境科学和物理科学数据库的研究产出在全球领先的国家,尤其在生物科学和健康科学方面排名第二”。
泉果视点注:自然指数通过追踪发表在数百本全球顶级期刊上的科研论文,根据有关机构、国家或地区所发表论文的数量和比例等,反映全球高质量科研产出及合作情况。
但这是否意味着中国将把我们远远甩在后面?并不是。
中国占全球制造业生产的三分之一,但它只占全球消费量的13%,这是不可持续的,中国的经济也需要再平衡。
但同样,我也不认为面对关税战,中国只是在“拿着一手烂牌虚张声势”。
关于“繁荣”
相互依存是中美生存的前提,因为两者有着共同的敌人——混乱。
“当我写中国时,我其实也是在写美国”。弗里德曼认为,中美可以互为镜子,两国都应该残酷而诚实地面对彼此的弱点与优势:“我试图为我的孩子们举起一面镜子,我希望他们能够看到21世纪生态系统的样子。如果我们不认真对待,那么我们就会被中国碾压。”
关于共同繁荣的思考之一:相互依存不是一个选项,是中美生存的前提。
喜欢中国还是不喜欢中国,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出生在工业革命后期,在那个时期,煤炭、钢铁、铝、内燃机、燃油汽车和电力是一个国家繁荣发展的生态系统。你必须涉足所有这些行业,才能繁荣发展。
而在我们即将进入的世界里,机器人、新能源、人工智能、电动汽车和自动驾驶将成为实现繁荣的新生态,这将是驱动一切的飞轮。因此,对我来说,作为一个美国人,我们必须在这个生态系统中发挥作用,并且能够与中国正面竞争。
当我抱有这样的想法,参与到华盛顿政客的辩论中,结果你听到只是“你是亲中派,还是相反?你说了中国的好话还是坏话?”——这种站队总让我火冒三丈,愤然离去。因为这种对话与我所看到的世界不符。在这个世界里,要想繁荣昌盛,我们就必须认真对待这些问题。
在中国生活了30年的商业顾问吉姆·麦格雷戈(Jim McGregor)是这样向我解释的:“美国大型跨国公司过去与中国公司成立合资企业,为了进入中国市场。而现在是外国公司来到中国,邀请中国的跨国公司说:如果你想进入欧洲,就和我成立一家合资企业,把你的技术一起带来。”
我们应该在对中国征收关税时,欢迎中国公司进入美国市场,以50-50的合资企业去建立先进的制造工厂。
弗里德曼说,朋友多夫·塞德曼(Dov Seidman)告诉他,对于美国和中国,“相互依存不再是我们的选项,这是我们生存的前提条件。”
我们什么时候这么害怕了?以至于可以随意谴责全球主义,但这并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通信、贸易、移民以及气候变化,已经将我们彼此的命运融合在了一起。
中美的敌人并不是彼此,而是混乱,是这个世界共同面对的生存问题——如何管理人工智能、如何应对气候变化等等。
我相信,只有中美这两个超级大国能够引领全球解决这些问题——但前提是,它们必须学会合作——它们可以早学,也可以晚学;可以不痛不痒地学,也可以非常痛苦地学。但我的看法是,它们必须学会合作。如果竞争和合作完全让位于对抗,那么一个无序的 21世纪等待着我们双方。
关于共同繁荣的思考之二:世界是深的,技术迭加上嵌入产品的价值观,才能构筑信任。
我们把焦距稍微拉远一些,回溯下弗里德曼对于全球化的看法是如何演变的。
在《世界是平的》一书中,弗里德曼认为,技术(互联网、外包等等)是“推平”世界的核心驱动力。
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世界除了变平了,还变得更加“深化”。
弗里德曼说,人们正在用“深化”(Deep)这个词描述越来越多的事物——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深度研究(Deep Research)、深度监控(Deep Surveillance)、甚至深度伪造(Deepfake)……
这种“深化”体现在产品上,就是技术的嵌入更加的深入。
比如20年前,中国出口的都是衣服和玩具等“浅技术商品”,而现在中国已经成长为技术强国,出口的是5G、智能手机、电动汽车等“深技术商品”。这些商品背后的技术细节往往难以察觉,而它们也深度嵌入到了人们的居所、工厂和基础设施之中。
此时,接受这些产品的国家自然会有疑问“这些东西安全吗?”
对于“深技术商品”,连同技术一起嵌入其中的价值观,就会变得更重要。
弗里德曼认为,正是全球化从“浅层商品流动”向“深层技术嵌入”转变,使得中美在底层互信和治理规则上的对峙不断升级。
而如何建立信任,将会是大国关系中最重要的课题。
估计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终生秉持合作共赢理念的巴菲特在这次的谢幕分享中反复强调,美国必须允许其他国家也繁荣起来,共同繁荣才能建立信任,允许别的国家繁荣,自己才不会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也会让自己和后代都感到更加安全。
参考资料:
Why Trump Could Lose His Trade War With China,the Ezra Klein Show, April 15, 2025
I Have Never Been More Afraid for My Country’s Future,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15, 2025
How Trump’s Tariffs Play Right Into China’s Hands,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7, 2025
I Just Saw the Future. It Was Not in America,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7, 2025
《谢谢你迟到》托马斯·弗里德曼
《托马斯·弗里德曼:如果你想让我用华为,价值观的差异就变得很重要》,观察者网,2021年4月7日
叶檀,《巴菲特的反对者们,力量强大》,2025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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